第72章 你还好吧?
我回去的时候保罗已经在家了。他光脚坐在沙发上,举着一本书盖住脸，一本关于古罗马肖像画的书,里面有图片。他的脚掌没有足弓,干巴巴的，上面的皮肤像兽蹄般颜色沉重。
“今天过得好吗”他问,同时坐起身来,把书摊开着放到沙发扶手上。
“不好。”我飞快地答了一句,生怕若是慢慢说，这个词会在我口中颤抖。
“很糟糕”
“嗯。”
保罗在沙发上帮我放好一个靠垫,等着我跟他坐在一起。我走到沙发边,坐下来。我的背挺得直直的,四肢僵硬,面无表情。
“出什么事了”保罗摸了摸我的头发;问。
我把头转开。“我不想谈论这件事。”
“你在担心马蒂吗”他露出关切的神情,我突然觉得很惭愧。自从塞林格曼越狱之后,我一次都没有想到过马蒂。
“不。我说了我不想”说完这句话太费力了。
“哦。”保罗把手放回自己的腿上,没有任何不高兴。“好吧,那你想谈谈别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这句话毫无意义。
我盯着挂在墙上的画。那是他的一个朋友自己画的,装裱得有些粗糙。明亮的颜色在画布上涂抹出图案,颜料没有混合均匀，所以看上去是不同的颜色搅在一起打转儿。指画作品充分表现了材料本身的美。
“嗯。喏,这就有问题了。我不得不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去打听你糟糕的一天,也就是说我们必须谈点别的,或者一晚上小心翼翼,不触及你今天如何糟糕。真别扭。”他冲我点点头，半开玩笑。
“别说了,”我说。我抬起双手,摁了摁太阳穴。
那幅画永远不可能被挂在画廊里,但它比例和谐,颜色优美。我不想要彩色。我想要一个白色的冰冷世界,寂静无声,空气充沛。如果我病了，那也许我可以躺在手术室装着轮子的床上,手术室的地面和四壁镶满瓷砖，回声清扬。围在我身边的人们戴着安全面具。我既不需要动也不需要说话。
“嗨。嗨,你还好吧”保罗盯着我的脸,后背在靠垫上活动了一下。
“不好,”我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自然一点。“不,不太好。我——同事们一直在谈论那个死去的男孩,而这——我猜我有些心烦意乱。”我试图把语气放轻松,却只挤出苦涩的几声笑。“尽管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那孩子。”
保罗伸出一只胳膊搂住我。我本能地缩了一下,马上又克制住自己挣脱的欲望。他的胳膊在我绷紧的双肩停留了一会，然后松开。
“我一整天都在思考，”我说。“我已经思考够了。”
“你想出去玩吗”保罗坐起身,一条腿翘到另一条上面。“我们可以去看场电影。这样你就可以整整两小时不说也不想任何东西。”
我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手变得僵硬起来。那正是我去电影院的原因。保罗竟然可以毫不费力地看透,把我的小秘密轻而易举地拽出来。这让我有些不安。
“或者我们可以去参加个聚会什么的。我有个中学同学,她男朋友专门写那些可怕的概念诗,隔周发布一次,我们可以去听听。上次我去,他给大家读了一首十四行诗,每个四行诗节之间都有五分钟的停顿,每两个韵作一次鬼脸。过了一阵后,那首诗变得令人难以忍受。怎么样说不定看到别人一塌糊涂能让你振奋一点呢。”
“我不想出门。”我无法忍受他这样审视我,开玩笑似地拎出我的毛病来加以嘲笑。“我白天不停地往后看就够了,不想再晚上出去成为盯梢者的目标。”
“哦。对不起。”他摸摸我的手。他的宽容使我的皮肤一阵发烫。“好吧,那我们就待在屋里。”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好窗帘，然后走到酒柜旁。
那是个斑驳的松木柜，上面钉了些陈旧的风光明信片和鸡尾酒方子。他弯下腰,给我倒了一杯威士忌。那并不是我主动要求的,而且我并无在家里喝酒的习惯。起码跟他住在一起的时候没这个习惯。
他把酒递给我,我一言不发地盯着酒杯。然后我举起杯子将威士忌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把杯子撂在桌上。
“再来一杯”他就站在我身边。能感觉到他身体有些僵直、警觉,就好像他正用脚后跟站立着一样。
“不,谢谢你。”我盯着空酒杯。少量的威士忌沿着杯子内壁流下来,停在杯底。
保罗叹了口气,摸摸脑袋。他打开双手,又合上。然后他晃晃手,走到沙发后把手放到我肩膀上,轻轻按摩。他的拇指轻而易举就找到了骨节突出处。现在，他知道了我身体哪个地方容易肌肉紧张:后背。
我想挣脱他的双手,但身体扭动得越厉害,反而越能感觉到他双手的力量,那双手也变得越发令人难以忍受。我猛地一转身体,把他的手从身上抖落，此时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握成了拳头。
“停下!”我说。
“怎么了”他往后退了几步,无辜地举起手。
“只是不要这样。不要把我当成个残疾人来对待。”
“我没有。”他离开了沙发背。
“我我不喜欢这样。你给我倒酒,给我按摩肩膀,还提议带我出去玩。我知道你的心意。但不要再试图调整我了。”
“我是在试着让你打起精神来。”他走到我面前。
“不要对我做任何尝试。”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我的手仍然握成拳,肩膀也绷得紧紧的,就好像身体被皮带绑住了似的。
“我只想对你好,劳拉。”他的口气听上去几乎像是在发出警告。
“对我好没有用。对我好帮不了我。现在就不是个对人好的时候。”
保罗摇摇头。他再次开口时,突然提高了声调,我吃了一惊。
“好吧,真该死，劳拉;那你想要什么我住在这儿。我已经尽了一切努力，但不管做什么,你都把我推开。你根本就什么都没试。你只是坐在这里，这根本就没用。我不能让你就这样像丢了魂一样坐在这里。我住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