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这是最出色侮辱方式
一个不受欢迎的工作。我不止一次听到的措辞是“我从事金属加工业”。但不管怎么说,那工作收入不错,比烟囱修建工和屠宰场工人要强,因为不如此就没法吸引人来工作,还因为工厂里的机器一直都在运转着。墙上涂抹的咒骂和砸在玻璃窗外铁丝网上的石头都不能让机器停下。
我往往很失望。我希望看到闪闪发亮的子弹。
熔化时,金属并不会四下流淌,而是沉沉地聚结在一起,但又可以随意弯曲。我见过人们倾倒金属液,而当我想到熔融金属时,我想到的只是如果皮肤碰到那液体,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我们无法想象中弹的感觉,就像无法发明新的颜色一样,或是像想象保罗所说的变身狼人单色的视野一样。也许,还没等捕捉到身体的感受,灼热的子弹就把神经烧断了。也许。难以置信。没有人会适应地狱的烈焰。为什么人们能够熔化银,而又不担心高热伤人呢我不明白。
人的头骨并不是很厚。因为小时候做过的一个试验,我曾认为人肉很硬。
那次我试着咬自己的舌头。牙齿轧下去的时候,不适感缓缓地升格成为痛楚,被牙齿轧住的那片肉变厚变紧,十分坚韧,很难咬透。我当然不会把咬舌头的试验贯彻到底,但我自认为有所发现:在压力之下,我的舌头很坚硬,咬透它并不容易。
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阻挡我咬透舌头的,并非是舌头本身的坚韧性,而是疼痛。
我原以为颅骨就像是个堡垒,像穹庐弯曲,平整和美丽。石头般坚硬的堡垒保护着里面柔软而运载无尽内涵的脑子。但事实上,它并没有那么坚固。不用多大的臂力,锤头就可以击破它。凿子、面杖、铅管都可以。不太高的坠落就可以在上面造出缝隙。仅仅是眼睛到地面的高度。并不需要一颗子弹。五六英尺的高度完全可以导致损伤。
强尼正在地下腐烂,生命力已经从他的身体里消失,现在没有任何东西来维系他的肌体了。于是他的皮肉变得松懈,落入了微生物的掌控之中。不知怎么,它们是知道的。它们知道他的身体不再有活力,也就失去了保护。不知怎么,虫子们知道是该自己上场的时候了,轮到它们张开嘴咬一口了。
强尼现在肯定已经变得软塌塌、烂糊糊了。那些微小的生物将会彻底破坏他的身体表面。坟墓里没有暴力,只有饥饿。甚至那饥饿都不是暴力的。只是毫无感情、毫不手软的饥饿。它们将伸出线一样细的触须,穿透强尼的胳膊和脸,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它们扎根。很快,强尼就会变得像蜂窝一样千疮百孔。也许还会有几片皮肤残留下来,但它们不再平整,仅仅是用指尖轻轻一碰,恐怕就要破碎,陷落到下面的沼泽中。
还有纳特。他们不让我们参加葬礼。仅仅是家人参加,我们被告知。仅仅是他的血肉。但我知道他们要火化他,而我以前也曾见过火化。
用磨光的木头做成的上好棺材,装着发亮的铜把手,顶上洒了一层鲜花。庄严尊重而又井然有序。头发蜷曲萎缩,尚未完全冷却的血液在身体里沸腾。人体无法长久抵御烈焰的灼烧,这一切从棺材外面是看不出来的。但当我再次搜寻自己的意识内部,我发现了另外一些东西。
一棵被砍倒的树,继而又被刮削、劈片。不知一棵树要忍受多少伤害才能变成最终的那个漂亮容器。还有洒在顶上的百合和兰花,当勤劳的园丁用花剪把它们从土中割下来的时候,它们的脊椎就已经断了,现在不过是将死的花的躯体,投身火焰的,不仅仅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只有铜把手是真正自由的,它只是没有知觉、永远平静的金属。它被人们从矿中挖出、铸造,安在了一个木盒子上,当它熔化时,不会灼伤任何一个有生命的身体。
找不到任何理由——至少是技术层面上的理由——来解释为什么要制造银弹,如果你是在白天打猎的话,它太软了。这就涉及到合金方面的问题。我们使用的是一种特殊的混合;既要有足够的银来引起过敏,又要有足够的硬金属来使过敏有可能被停止。银弹并不是实用的武器。
只可能是个象征。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让一个人使用这种又昂贵又不好用的子弹打死我们的两个同事。
这不仅仅是侮辱。不仅仅是攻击,不仅仅是每晚喷在我们办公楼上的咒骂,不仅仅是“该死的软皮”和“裸背”,不仅仅是夜复一夜在你背后龇着獠牙。不仅仅是酒吧被打,回家时被跟踪,或是夏天要戴手套。
我身体的另一部分拒绝接受这个念头。我有一股歇斯底里而软弱不堪的冲动想要大笑,因为这件事实在可笑。太完美了。
当然很完美。他们制定规则,让我们每个月保护他们不会互相伤害。我们流血,死亡,但还要小心翼翼地对待他们,因为只要伤了他们哪怕一点点,第二天早上他们从床上爬起来之后就会把我们告上法庭。
因为这个,他们会咒骂、克扣工资,还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他们对我们的蔑视。自由派憎恶我们的方法;保守派憎恶我们这类人,孩子嘲笑我们,老人对这个世界不得不容下我们而摇头叹息。而最后,有人用银弹攻击我们,那是我们唯一的防御,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件对他们更有害的东西。他们不需要这样做。一颗铅弹足够了。没有必要非使用我们唯一的武器,在谋杀的同时来炫耀和取笑,就好像我们只是塞林格曼用的什么词来着
没有灵魂。在活人中行走的食尸鬼,不见天日,被隔绝在光明的世界之外,只能在两个世界的边缘觅食。要乖一点,否则会被裸背抓走的。
也许那句话是真的,也许塞林格曼认为自己身处地狱,也许他害怕我们。我置身事外般看着纳特打得他坐都坐不起来,而我现在一点也不觉得抱歉。我应该让纳特杀了他的,那时我们还有杀他的机会。但即使这个念头正在我脑中打转,我也知道我不会那样做的。
真正面对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时,我会觉得他的生命远在我的掌控之外,我没有胆量去轻易地抹杀它。但我不后悔伤害了他。我心中已没有怜悯。也许正因为如此,他说我们没有灵魂,把我们叫做幽灵、吓唬小孩子的怪物。但这个身份并不是我自己选择的。
有人认为他们能找到最出色最美妙的侮辱方法,并将其作为一个华丽的信号;这种侮辱是那么完美,以至于如果你闭上一只眼睛,你会把它错认为正义。
他们想到了银子,把它熔化制成银弹,在我的两个同事后面盯梢,然后把子弹射进他们的后脑,好一个充满艺术感的最终挑衅。有人用心谋划过了。他们是认真对待这件事的。这是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侮辱。但既然它已经发生了,我就无法把它从脑海中赶走,我无法去挑剔一个如此完美的阴谋。
一颗银弹。
当然了。还能用什么呢不管凶手是谁,这都是一个杀手锏,最后的宣战,最完美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