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吃糖(修)
江茶跑上楼,原本聚集的人群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全部不见了,光线从走廊上没有阻碍地穿透空旷,刺眼的白充斥着空间,一片寂静。
江茶踏上最后一阶楼梯,依旧一个人都没看见。
只有重症室的大门被虚虚掩开,露出不足以窥见屋内的缝隙,消毒水的气味蔓延,宣告着某种不可预知的慌乱。
“奶奶……”江茶徒劳张了张嘴,迈动的步伐近乡情怯地慢了下来,在那一瞬间,不着边际的想法无法控制地冒出来。
江茶脚步发虚,僵着身体扶住楼梯把手。
“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护张阿姨急匆匆走出来,一抬眼看见了江茶:“江小姐,你终于来了!”
“张阿姨,这是怎么回事?”张阿姨神色稳重,没有慌乱,江茶的心短暂放下一些,看向门口,“不是说奶奶已经醒了,怎么没有医生在?”
“你不知道吗?”张阿姨有些惊讶,“刚才来了个又高又帅的小伙子,说是你朋友,那个医生看见他就说可以立刻给你奶奶做手术了,就刚刚,他和院长一起找专家商量准备什么术前方案什么的……不是你朋友吗?”
“是。”
江茶撇开眼,没有心思去缅怀别的东西,径直往病房门口走。
“茶茶……”
刚一靠近门口,一声极其轻柔的声音就从里面传了出来,脆弱得像是会随时散去一样。
江茶一怔,泪意涌上鼻尖,又被她强行压下。江茶吸吸鼻子,整理好表情,转动冰凉的把手推门走进去。
“奶奶。”
苍白的天花板,苍白的气息,苍白的病床,苍老的人在冰冷的机器丛林中艰难露出了单薄身形。
那些管道连通着她的身体,把被子顶出了高耸起伏的形状,像是错落的干涸沙丘。
凸起的是强弩之末。
凹陷的是油尽灯枯。
那张满是沟壑的脸,每看一眼都是自虐,江茶自虐着细细看完每一处,看她浑浊已无力抬起的眼,看她透明管道下凹陷的干瘪的唇,看她无力翕动的呼吸。
“来了。”
奶奶一如既往地想要冲她露出一个微笑,却因为疼痛而无没法再牵起那些苍老僵硬的肌肉,最终只能变成一个诡异扭曲的表情。
江茶把指甲死死掐进肉里,憋住要上涌的眼泪,整个人颤抖着慢吞吞地蹲在了床旁,握住那只干枯的手。
感受不到血液流动的温热,奶奶的手凉得吓人。
江茶垂头哈气给她暖手,“奶奶,我在楼下给您缴费呢,您是不是怕疼,想让茶茶来鼓励你呀。”
“别怕,医生会打麻药的,就像小时候您告诉我的那样,蚂蚁咬一下就过去了,”江茶红着眼握住她的手,嗓音发颤,“奶奶,你也很勇敢的,对不对?”
老人无力地用眼睛笑了下,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忽然费力地抬起了手。
江茶怔住,盯着那只手,不敢动弹。
过了几秒,那只手仍然停留在那个位置。
江茶一瞬明白过来,慢慢垂下了头,把发顶递进奶奶手心,感受到苍老肌肤的抚摸。
“长大了……会哄我……”胸腔像吭哧的风箱,老人艰难地断续说话。
江茶像猫一样蹭蹭她苍老的掌心,用脸贴近感受冰凉温度,强扯微笑说:“谁说我长大了,我在奶奶面前不是永远都是小孩子吗?”
“我刚见你的时候……你就……这么一点大,”江月兰抬手,费力地想要比出一个长度,“从这么一丁点呼啦长成大姑娘啦……有时候我在想啊,如果我的小茶永远都那么小就好了。”
“还是那么小的话,就不用你自己一个人跑出来了……你说你这么一个小姑娘,跑得这么远,奶奶怎么放心啊。”
江茶哽咽着颤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小心翼翼吻上去,“不放心您就一直陪我就好了。”
“这不是在陪你嘛,”江月兰轻轻抚摸孙女的脸庞,在这张脸上看见了与自己苍老手背截然不同的年轻稚嫩,她长出一口气,仪器滴答的电子音像是断续的泪线,拉开了短暂的嗡鸣,响彻在空旷的病房。
“是我不让你张阿姨告诉你的,你不是最近找到了很好的工作嘛,说能赚很多钱给奶奶买大房子,我就想着不能耽误我孙女赚钱,想着啊……我挨一挨,挨一挨说不定就能又有力气能陪你了呢……”
江茶垂下头,用奶奶的手抵住眼睛,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最后才带着哭腔生生扯着笑说:“是啊,我都已经拿到了片酬呢,房子也已经买了。”
江茶把手机里房子的照片给江月兰看,“奶奶你看,这就是我们两人的小家,我特地选了一个带院子的,以后你想种什么就种什么,不会再有房东赶我们了……等你好了,我们就搬进去。”
江月兰在无数的透明管子的掩藏下露出笑,“我哪里还种的动菜啊,以后能多看看你好了。今天医生在外面说话其实我都听到了,就是这眼皮有些睁不开……”
“当时我就在想,不行呀,我们茶茶还没来看我呢,我不能睡呀。”江月兰捧着孙女小小的脸,“还好,我还是等到我的小姑娘了。”
“嗯,我来了,奶奶,我来了。”
“来了好,来了好啊。”江月兰如释重负一般舒了口气,转头看向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江茶说不出话,捂着奶奶的手,努力地想要把她藏进怀里融化那些冰凉的温度。
房间安静下来,只有女孩的压抑至极的啜泣被仪器平稳的滴答声埋葬其中,撞向一格一格转动的时钟。
分分又秒秒,所有的时间都在不可阻挡的流逝。
没过一会,门外响起了微弱的动静,嘈杂的人声渐渐逼近。
病床上的老人摸了摸跪在床前女孩的头,缓慢说:“是不是要手术了?”
“估计是,”江茶抓着她的手,“奶奶别怕,我会一直在外面等您的。”
江月兰点点头,“忽然想吃甜的,茶茶,去给奶奶买点糖好不好?吃了糖,就不怕疼了。”
江茶吸吸鼻子,“我去给你买。”
江月兰虚虚点头,孩子气说:“要吃你小时候最喜欢的那种,那个好吃。去吧。”
“江茶,”她忽然又叫住她,“吃了糖,就不怕疼了。”
江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重复这句话,点头答好,一步三回头地走出病房,迅速奔向医院楼下的小卖部。
她没敢耽误,怕奶奶在她不在的时候被推进手术室会害怕,从超市抓了一把镭射纸的水果糖就跑。
在电梯里时,两个小护士抱着查房记录闲聊:“刚是不是又走了一个老太太?”
“是啊,说是回光返照了,把孙女支开自己把氧气管拔了,估计不想拖累年轻人了吧。不过应该还没走,听说院长带着郝专家去抢救呢。”
“什么来头啊?院长亲自出马?”
“男朋友牛呗,攀上高枝命都要比普通人值钱了……”
哗啦——
江茶抱着的糖撒了一地。
什么意思?
她们说的是奶奶吗?
奶奶明明答应了自己会好好做手术的,她从来没有骗过她。
小护士惊讶地看着她,“小、小姐?”
叮——
电梯打开,江茶猛然推开小护士,冲出电梯直奔重症室,她在走廊狂奔,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像是要把灵魂跑出身体。
“江姐!”
刚到楼层,重症室里发出一声凄厉嘶喊,像一把沉闷的鬼头刀大力拍上江茶的后脑勺。
江茶站在原地,看见重症室的门口围了一圈凑热闹的人,门大开着,露出惨白的光,她呆呆地茫然地看着那扇门,本能地抬腿朝里走。
路过围观的路人时,周遭的嘈杂像缓慢的涨潮逐渐淹没了她的耳朵,她什么也听不见,只能看见病房里,心侧屏幕上无限延伸的红色直线,像洪流崩塌一样横直倾泄,没入无法探寻的黑暗中。
病床上,苍老的身躯已经没了起伏。
江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那段距离的,只记得看见奶奶安详紧闭的双眼时,腿下一软,不受控制地跪了下来。
紧接着,身后的门被咣当撞开,来自地面的风斜进来,穿着白色衣服的医生们闯进房间。
“213床病人,生前已签署过放弃手术同意书。”
“1月7日13点整,确认死亡。”
她沉默跪在繁忙的人群里,一抬眼,看见阳台的白山茶安静站在天色里,嶙峋的枝哑上,不知何时绽开了一朵花。
一颗糖安静躺在笑脸旁。
奶奶的身影出现在那颗糖旁边,柔柔地朝她招手,“茶茶,过来啊。”
江茶茫然地看着那颗糖,起身,走近。
打开的窗户灌进寒风,吹动江茶的发,她剥开糖纸塞进嘴里,看向楼下。
奶奶站在楼下呼唤她,“茶茶,下来吧。”
吃了糖,就不怕疼了。
江茶抬腿站上窗台,深渊之下是模糊的诱惑。
奶奶在喊她。
她要去见奶奶。
“江茶!”
纵身一跃的瞬间有人大喊她的名字。
下一刻,江茶被人拦腰从窗台上抱下来按进怀里,熟悉的冷香气铺天盖地压下来。
“江茶。”迟燃声音发颤,想把她揉进身体。
“我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