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机会
黑夜驱散,白昼苏醒的早晨气温骤降,临近郊区的小河上结了一层极薄的冰,脆弱得像是随时会破裂。
江茶抬头,天际压下灰色的云,赤|裸无冠的树木站在寒风里,丧生的落叶被寂寂扬起又落空,辗转之后碎在脚下,轻易化为齑粉,又很快随着行走之间的羁连彻底消失在尘世里。
试镜的第七日,冷意穿身。
江茶没有接到任何通知。
试镜大楼下人影稀落,江茶吸了吸鼻子,呼出的气息变成没有重量的寒冷,轻飘飘降落在脚尖。
明知道其实是已经注定的结果,却还是不甘心。
至少,她要亲耳听见最终的判决。
一阵急刹声刺耳响起,江茶猛然抬头,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路边。
车窗摇下,露出何安于的脸,他探头,奇怪地看她:“江茶,你怎么在这里?”
“何导,我……”江茶开口,嗓音有些哑,“今天是第七天,我没有收到试镜的结果通知……”
何安于皱起眉头,“小杨没有告诉你吗?你没通过。”
平地寒风乍起,江茶僵在原地,风里的血液在瞬间冷却,指尖冰凉,脑子里嗡鸣响彻,她艰难地眨眼,视线也随着这句话变得朦胧迷茫。
最后的机会,她还是没有把握住。
何安于看了她一眼轻叹一口气,忽然说:“这样吧,你先上车,我们慢慢说。”
江茶猛地抬头,没有预料到事情还有转折的余地。
“抱歉,这件事是我的倏忽,通知应该昨天发给你的,”下了片场的何安于没有工作时那样强势,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我的助理请假了,我还以为我已经通知过你了。”
车厢里暖意浮动,身体里的冰冷在一点点消失,江茶局促地坐在后座,飞速摆手,“没关系的,何导。”
“其实一直到今天都没有通知你,你心里也应该预料到这个结果了吧。”
“嗯,我知道”
“那为什么今天还要来呢,”何安于对上江茶的眼,“还是想知道一个理由是吗?”
江茶深吸一口气,“是。”
何安于很轻地笑了下,“你自己有想过原因吗,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年龄,”江茶说,“第一面,何导您就强调了我的年龄,我觉得您是一个很在乎演员本身与角色契合度的导演。所以我的想法是,您最终还是因为年纪的问题刷掉了我。”
“你很聪明。”何安于没有卖关子,爽快点头,“的确是这个理由。说实话,你是个让我很纠结的演员,我和我的团队把你的试镜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终才得出的这个结论。你没有错,只是我仍旧认为这个角色她需要天然的阅历沉淀感,天然的契合度是我始终追求的东西。”
他看向江茶青春姣好的脸,“江茶,你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太过年轻的锋芒,并不完全是好事。”
江茶默然。
“不过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何安于微笑,“江茶,你怀疑过自己吗?有没有想过导致这个结果的原因可能是自己的演技或者是其他软实力?”
“有,”江茶诚实道,“其实我对自己没有那么自信,打过退堂鼓,也自我怀疑过,但这些疑虑在刚才打消了。”
何安于一挑眉,“说下去。”
“如果真的是演技或者是我的能力出现了大问题,您刚才就不会让我上车。”江茶眼中的渴求无法遮掩,她按下惴惴不安的心跳,努力端平尾音,“何导,您愿意和我说这么多,就证明我还有机会,不是吗?”
何安于的脸上露出微笑,“或许你该感谢我请假的助理。”
“十分钟,我只给你十分钟,”他从座椅背后的网篮里抽出厚重的剧本,“《等爱》还空缺一个女反派的角色,不论你用什么方法,从剧本到演绎,我只给你十分钟。”
“江茶,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的机会,把你的极限证明给我看,十分钟内打动我,这个角色就是你的,敢吗?”
江茶垂眸看着菲薄的纸张,毫不犹疑点头,“敢——”
来电铃声猛然响起打断了江茶,“抱歉,我这就挂断……”
江茶怔住,手指在挂断键上停住,迟迟没有落下。
来电显示是奶奶所在的养老院紧急电话。
何安于看了她一眼,“接吧。”
“抱歉,”江茶抿唇,快步下车,在车窗外和何安于保证,“我会很快解决的。”
时间紧迫,她没敢走远,绕到车后就快速接通了电话。
另一头焦急万分的声音洪水一样冲击进耳膜:“江小姐,无论您在哪,都请立刻来一趟医院……”
何安于坐在车厢里,略微一抬眼,从后视镜看见车尾的江茶表情在一瞬间凝固,怔愣着缓慢落下了手机,整个过程像是在流失灵魂,眼里的光亮飞速黯淡退却。
江茶白着脸回到车旁,何安于摇下车窗,心里有了底,“你做好决定了?”
“是。”江茶退后一步,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何导,我——”
“我放弃这个机会。”
何安于耸肩无奈,“那看来,我们还是差点缘份。”
车窗缓慢摇下,江茶迅速冲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子飞驰,绝迹而去。
何安于看向江茶远去的痕迹,惋惜地摇了摇头,正要让司机启动车子,却忽然从后视镜看见一辆黑色的特斯拉疾驰而来。
“江茶小姐,你奶奶心脏病突然复发晕倒,已经被送到江淮医院了,医生刚才下了病危通知书,说要立刻手术得有家属签字,你在哪里,快回来……”
江茶攥紧拳头,指尖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
护工的话如同晴天霹雳的魔咒,在她的脑海里不停回放,呼吸被扼制,巨大的恐慌像是席卷而来无处可逃的潮水,窒息地将她包围。
她坐在暖气充足的出租车厢里,却像是坠进了无边地界的冰窖。苍茫雪域里血液冻结,看不见的寒锋利剑一样凌迟着她的心。
她无法呼吸,无法挣脱,神经绷紧,行走在坠崖的边界。
都是我的错,是我忽略了你掩藏的并不高明的安然无恙。
我才是该死的那一个。
但是能不能请你千万不要有事。
不要丢下我。
不要离开我。
请再等等我。
我真的只有你了啊,奶奶。
江茶无法抑制地颤抖着,没有流泪,声音却生涩哽咽。
“师傅,麻烦……再快一点……拜托你了。”
“小姑娘啊,再快就要违规啦,我——”司机抬眼,错愕地在后视镜里对上江茶通红的双眼。
“求你。”
求求你,求你再快一点。
司机咽下唾沫,收回目光,咬牙踩住油门,“小姑娘,坐稳了。”
他全程没有减速,标志着医院的灰白色小点远远接近,飞快完成从平面到立体的改变。
急刹之后,江茶狂奔进医院。
“江茶,你终于来了!”
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惨白色走廊上,护工冰凉的手一把抓住江茶。
江茶止步太猛,停下时被医院满世界的白色晃得眩晕了一刹那,又很快清醒过来。
“奶奶呢?张阿姨,我奶奶在哪儿?”
“还在重症室。”
“重症室?为什么没有手术?”
江茶呼吸一滞,顺着指示灯牌看过去,挂着“重症室”的门上镶嵌着小块透明玻璃,方寸之间,屋里惨白一片,她看不清想见的脸,只能看见床上消瘦的苍老身影,已经单薄到快要没有厚度,冰冷的金属仪器和数不清来源的管道一起交错融入她的身体里。
像是柔软无望的尖刺,一根一根刺进心里。
“奶奶……”
江茶怔在原地,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沙哑到吓人,她想迈步,腿上却像是灌了铅,寒冬的天能把铅也冻实。
“是江月兰家属吗?”
江茶转身,重症室走出的医生皱眉翻着手头的病历,目光在人群中寻觅。
像是脱水的鱼突然可以呼吸,剧烈的颤抖让眩晕加重,头痛欲裂,江茶扶住冰冷的墙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医生,我是江月兰家属,请问她现在怎么样了?”
“突发性心脏病,情况不乐观,需要立刻准备支架手术,”医生抬头看她一眼,“不过病人年纪大了,手术有风险,而且费用很高,你要考虑清楚。”
“不需要考虑,”江茶毫不犹疑,“我们做,不管多少费用都做!”
医生点头,“签一下知情书和手术同意书,然后去交钱,交完费用就可以开始手术了,我先去做准备,你尽快把钱交上。”
医生抬腿,重症室的门再度被缓慢收拢,光线在其中逆成惨白的线条,无端延伸进江茶的瞳孔里。
门彻底合上,江茶移开目光转向护工,“张阿姨,麻烦您帮我看着奶奶,我这就去缴费,拜托了。”
“需要用到进口支架,所有费用加起来一共是三十万元整,”缴费窗口的护士抬起头,“小姐,怎么付款?”
三十万。
江茶松了一口气。
正好三十万的片酬,昨晚刚到账,她递上银行卡,“刷这个。”
“滴滴!
pos机发出警告,护士皱起眉,“卡里钱不够,你还有别的卡吗?”
“你说什么——”
江茶瞬间大脑空白。
怎么会没有?
昨晚才到账的钱,她分明确认过的。
“是不是哪里出错了,我昨晚才确认了钱到账。”
“卡里的确一分钱余额都没有,我又不会骗你,”护士很不耐烦,“小姐,您家人还在等着手术,能不能快一点,如果耽误了医院是不会负责的。”
“我——”江茶白着一张脸,来不及思考来龙去脉,飞快地从包里翻出另一张卡,“这里有三万块,就当是押金,能不能先给我奶奶安排手术?其余的我会立刻回去拿。”
“医院也是有规定的,手术要用的支架需要批准才能下发,我可做不了主。”
护士对上江茶惨白的脸,面上闪过一丝不忍,“这样,我帮你向上面申请一下,但不保证成功,你还是得快点筹钱,医院附近就有银行,快去快回。”
江茶抬腿就往外走,手机忽然在口袋里跳跃起来。
是护工张阿姨。
“江小姐,你奶奶醒了,你快回来吧,她有话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