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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剖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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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迟燃仿佛被定在了原地,自相触的肌肤渗透出密密麻麻的微小电流一路蔓延进心脏。

    江茶感受到手心被他的睫毛颤抖着扫过,微凉的湿意酥麻传来。

    “我知道。”迟燃喉头滚动。

    掌心里睫毛停止了颤抖。

    下一秒,江茶捂着他眼睛的手被反握住,自己的眼前倏忽陷入一片温热的黑暗里。

    男人的手掌贴上双眼,燎得江茶心里一烫,独属于他的那抹冷香立即压了下来,须臾间就将她围捕其中。

    她无处可逃。

    江茶几乎被这涌动的空气充盈到窒息:“迟燃,你干什么——”

    “不许拿下来。”

    江茶立刻噤声。

    迟燃微微垂眸,看见她白皙秀气的鼻尖,顺下流畅的弧度是饱满的唇,因为刚刚喝过水的缘故,还残留着遐想的润泽。

    她看起来很好亲。

    这个念头猝不及防冒出来,迟燃的脸上立刻蹿上一阵热潮,上瘾一样的灼烧感促使他匆忙避开视线。

    空气中传来细小的“沙沙”声,失去视觉后感官被无限放大,这么点窸窣传进江茶的耳朵里,已经足够被勾勒成无数忐忑的猜想。

    她不明白迟燃要做什么,但依旧愿意乖乖等他。

    几分钟后,迟燃涩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了。”

    阻挡视线的温度猛然被抽离,江茶眨眼,光明争先恐后地涌进瞳孔,导致她有一瞬间的轻微眩晕。

    视线彻底恢复的时候,迟燃的脸上已经干干净净,眼神清澈,只有几缕浅淡的红血丝出卖了几分钟前的那些湿润。

    江茶保持着姿势,看向他的眼睛,忽然眼睛一弯,笑得很灿烂,“迟燃,我演的很好吗?”

    灵魂松懈下来,迟燃被她突然的笑软化,紧綳的眼角眉梢都跟着温驯起来,“少臭美,我是在看周横渡。”

    江茶“哦”了一声,笑意没褪,也没有移开目光。

    迟燃看着她素白的脸,眸光微晃,唇线忽然抿起,几秒后松开了手。

    江茶一怔。

    心里垮下去一片。

    即便心里知道这只不过是最正常的动作,但手被放开的那一刻,还是仿佛被从身体中抽走了一根长久支撑的骨头。

    她垂下眼睑,看向自己空落落的手心。

    算不上难过,也谈不上失落,但抽离的一瞬间感觉很微妙。

    江茶迟钝地感知到自己对于迟燃的情绪飞快而混乱,陷入了不可捉摸的困境,在无法追溯的时候它就已经织成了莫测的茧。

    她被困在其中,下沉上浮,理不清头绪,说不明道理。

    却无法斩断。

    “上去,别碰到伤口。”

    “嗯。”

    江茶攥紧手心,沉默着重新回到自己的小领地,感觉到被握住的残存温度正在慢慢流逝。

    心脏的某个地方冒出触角,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蔓延出捉摸不透的线头。

    迟燃起身,按开了顶灯的开关,电流无声蹿上去,暧昧的黑暗被驱逐得再无踪迹,光明重现。

    他们默契地同时收敛情绪,利落分开。

    像一条矛盾首尾相接的鱼,在某一分流的岔路口忽然解体,游向属于各自的溪流。

    灯光亮起后,投影仪的射灯显得微不足道,幕布彻底变成了灰白色。

    “最后一幕的时候你在想什么?”迟燃坐回地毯上,胳膊散漫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后背抵住墙面。

    “五年前你十六岁,你真的懂阿竹对周横渡的感情吗?”

    江茶的目光陷入迷茫,“我——不懂。”

    “最初我拿到剧本的时候,我把它理解为相依为命带来的宿命感,阿竹和周横渡是两个被仇恨绑在一起的人,这是他们之间扯不断的线。”

    “比起爱情,我当时更加固执地认为这是一种抱团取暖的怜惜之情,活着和复仇都太苦了,倒不如撕咬在一起,”江茶露出温和的微笑,轻声道,“毕竟,鲜血淋漓也是一种依靠。”

    她扬起的嘴角让迟燃皱眉,“胡声没有纠正你?”

    江茶摇头,“纠正过,但当时的我并不能很好理解。后来胡老告诉我一个办法——入戏。”

    “全身心的入戏,从演员自己的经历中去挖掘和角色最匹配的情绪,再代入角色身份去演绎,就能最大幅度发挥共情力。”

    迟燃一愣,“阿竹牺牲的那一刻,你代入了什么经历?”

    江茶转头看向窗帘罅隙里透露的车灯光亮,回到了那个淅沥潮湿的雨夜。

    迟燃撑着伞为七岁的自己挡雨是梦境美化的结果。

    事实上,为自己挡住风雨的是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孩子。

    高中生模样,校服的胸口有重点高中的校牌,留着利落短发,眉眼温和,和迟燃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被救上来后,江茶在大河边站了很久,从人头攒动到寥影稀疏,直到最后只剩下几杆路灯晃下的影子陪在身边,她才终于抬腿离开那里,揣着难以言喻的心情往家里赶。

    回到熟悉的昏暗小巷时没有看见妈妈在巷口等她。

    雨声里偶尔掺杂了几声寂寞的狗吠。

    江茶咬牙,捂住耳朵,一头扎进黑暗里,飞快跑过湿漉漉长巷,来到出租屋前。

    雨势转小,隐晦昏黄的路灯下,雨丝斜斜密密,像一只铺满心事的大网。

    褪漆的门把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江茶站在门口,在圆弧形的铝合金材上看见了形象扭曲的自己。

    他死了正好,他死了就再也不会有人打我和妈妈了。

    可他毕竟是我爸爸呀。

    爸爸又怎么样呢?家暴的人都该死!

    最后关头他为什么反悔了呢?

    反悔就可以洗清罪孽了吗?杀了人就算知错也该偿命!

    可……那是身上流着同样血液的人,是爸爸啊……

    痛恨是真的,庆幸也是真的。

    可如果真是如此,为什么会不开心呢?

    潜藏在身体的血液里奔涌着和死去那个人同样的基因,无法斩断的血缘关系像一条棉线,从出生起就长在了血肉里。

    你无法根除它,因为它早已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

    可一方在排斥,一方在牵扯,往来拉锯,受罪的却是自己。

    江茶在夹雨的风里站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假装自己是一个陈述者。

    她拧开把手,寂静的黑暗毫无声息地吞噬她。

    从堂屋穿进卧室的距离里,江茶已经下定决心,妈妈拥有知情权,她要把今晚的事情全都告诉妈妈。

    妈妈一定会为自己做出选择的。

    但推开房门,江茶只闻见了刺鼻的农药味。

    七岁的同一天,爸爸酗酒死去的同一天,长期被家暴的妈妈精神恍惚,喝下农药,了结了她短暂又不幸的一生。

    江茶站在寒风里,失声痛哭。

    而胡声告诉过十六岁的江茶,若周横渡死在阿竹面前,阿竹会失声痛哭。

    在那场戏拍摄前,江茶把自己关在封闭的黑屋里,一遍又一遍重复那些割肉剜心的画面,从痛哭流涕到干涸麻木,才敢再逼着自己幻想。

    幻想那天死在河里的不是爸爸而是自己。

    幻想爸爸可以因为自己的死而改邪归正。

    幻想在得知自己的死讯后,妈妈绝望的生活终于有了转圜的余地。

    终于,她在无人窥见的黑暗里擦干了眼泪,拉开帘子,看见天上半圆的月亮,露出了一丝微笑,走出黑屋。

    胡声看着单薄的小姑娘,红了眼睛,摄制组安静下来,片场里所有人就位,江茶凄然的笑脸放大在监视器里。

    一镜到底。

    这才是《江湖》高光的由来。

    通过剖白自己换来的崭露头角,江茶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而迟燃还在等她的回答。

    房间里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在纠缠。

    目光顺过去,江茶能轻易看见他的发顶。

    迟燃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同时抬起了头,目光如同轻柔的不粘地的棉絮一样落在她身上。

    江茶和他对视,掩埋在心底的秘密像是被探进了钩子,敏感的神经安眠不语,钩子顺利突破防线,在溃不成军的固步自封面前,长久以来安无声息的秘密被钓了出来。

    “我在想——妈妈。”

    “在想如果我的牺牲可以换回妈妈就好了。”

    “如果真的有这种可能性,那我一定会像阿竹那样奋不顾身,会像阿竹看见自己护住了周横渡那样开心。”

    嗡!

    震耳欲聋的安静炸裂在迟燃的心头。

    他木然看着江茶垂下的头颅,光线侧过女孩的下巴,锋利又恶毒压在这具单薄瘦弱的脊背上。

    血液好像无法再顺畅流动,指尖因为没有供血变得苍白冰凉,如果有光线穿过仿佛就能暴露每根血管的走向。

    迟燃比任何一刻都更加憎恶自己,憎恶自己做出这么愚蠢举动。

    对于江茶来说,与阿竹的每一次相见都是再次血淋淋地剖白自己,她回避的,惧怕的,却被他毫不留情地连根拔起,赤|裸|裸地被在太阳底下反复鞭打。

    他没想过要伤害江茶。

    但兵不血刃的永远伤人最深。

    迟燃沉默地与自己僵持。

    三分钟后,迟燃放下屈起的长腿,脊背与墙壁分离。

    光影游曳过房间的时刻,有什么在潮湿的冬夜里缓慢浮动出来,宛如万千游鱼越过天河。

    世界以退潮的光影慢慢归于平静。

    “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了。”

    迟燃认真看她:“这不是祝福。”

    “是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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