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肖想
迟燃动作一僵,转头看过来,解开的领口松垮露出胸前一片皮肤,在投影仪的灯光下白得晃眼,江茶看见他的耳垂蹿上一阵粉色,凸起的喉结明显滑动了一下,流畅的线条一直沿着锁骨滑下去。
气温在这一瞬间像是陡然上升了几度。
迟燃“嘶”了一声,眼里带了钩子,饶有兴趣地盯住江茶,声音沙哑得发烫:“江茶,你再重复一遍。你说——”
“你想让我干什么?”迟燃玩味,“上床?”
他坏得很,故意把最后两个字尾音拖长,听上去像是无限绵延的暧昧水渍。
江茶后知后觉,瞬间涨红了脸,不敢看迟燃,犟着脸一本正经解释说:“我的意思是病床很大,你可以坐到床上来看,会舒服一点。”
“哦——原来只是这么单纯的意思,完完全全没有别的意思,”迟燃偏头,“是吗——”
烦死了!
“我改主意了,”江茶把自己挪回床中间,“你就坐地上吧,别上来了。”
“小白眼狼。”
迟燃嗤笑一声,转回身继续摆弄投影仪,“我不上去了,医生说你伤口没好,别再挤到了。”
江茶目光追随,迟燃起身,身后缓缓浮现出“江湖”两个飒爽大字。
他在跳跃的光影前向她伸出手,“你的伤口不能吹太高温度的暖气,担心我——”
“可以分我一床被子。”
江茶仰头看着他,悠扬笛声从音箱里飘出来,她在缓缓飘荡的乐曲里笑了起来,半跪起身,把被子递给迟燃。
迟燃扬起嘴角,接过被子坐在了病床前的地毯上,伸手关了床头灯,电影在此时恰好进行至黑屏,四周陷入浓稠寂静的黑暗。
江茶屏住呼吸,听见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传来细微的窸窣声,是迟燃衣服布料摩擦时发出的动静,细小却不容忽视。
像是小虫振翅一样沉浮的不安,在震耳欲聋的安静中逐渐变得声势浩荡,充斥了整个耳膜,演变成即将盖过血液流淌和心跳的巨大声响。
明明看不见,却仍能感觉到几厘米空间内升起微不可测的温度。
在身边时,他的存在感一直都很高。
终于,暖黄色的火焰从幕布上跳跃亮起,余光中迟燃部分间凸起的轮廓线条便重新撞进来。
江茶感觉到脸颊微微发烫,幕布上那团火焰仿佛越过了光年距离,悄然来到了身边。
“江茶——”迟燃忽然喊她。
“啊?”猝不及防被点名,江茶心中一条,声线颤抖了两分。
“你出场了。”
江茶转头去看,幕布里,十六岁的自己站在一片血色的夕阳里,塞外大漠手里握着一柄翠绿的竹剑。
正如她的名字,阿竹。
阿竹今年十五岁,是个孤儿。
她不爱穿绿,爱穿红。
纯正的绯色,灼烈得像火,又像血。
此时她便着一身红衣,风吹过她绝艳的侧脸,顺着猎猎荡漾的衣袂往下,她的脚边是堆叠如山的尸体。
镜头缓慢推移,画面中血像溪流一样顺着阿竹的脚底蜿蜒开来,逐渐汇集在低洼的沙坑里,再往前推,沿着干涸的锈色,露出一双男人的黑靴。
男人身负双剑,是个瞎子,一身白衣片尘不染,脸上露出了悲天悯人的温和笑容。
一张嘴,清朗的嗓音说出的话却如同毒蛇:“阿竹,他们都死了吗?”
阿竹转身,两步走到男人身前,拉起他的手,在他的掌心缓慢滑动,写出了字。
——无一活口。
男人的笑容更甚,“小竹子,你真是一把好剑。”
得到夸奖的少女猝然一怔,随即杏眼微荡,扬起脸来看着男人,眸子亮晶晶宛如揉了碎星。
她越笑,迟燃的脸色就越难看。
十六岁时江茶的五官与现在没有多大区别,气质却截然不同。
如果说现在的江茶她像雨后枝头的薄梨花,倔强破碎,那时的她便是挂在枝头的青果,愿君采撷。
即便是同样的干净,五年前少女眼中的天真澄澈却更加柔软。
那是不谙世事的少年人才会拥有的光亮。
这样的江茶,生动的,鲜活的,十六岁的江茶,迟燃从未见过。
空气中传来了女生细碎的吸气声,迟燃抬头,画面已经转换。
幕布上大漠浸透在夕阳的瑰丽里,血色的高空中猎隼俯冲直下,卷着沙粒的风从背后倏然掀起。
镜头推进,少女漂亮的眸子一眯,后脚用力,身形鬼魅一般闪到男人身后,竹剑舞起水泼不进,将沙尘尽数挡在身前,身后的男人连衣角也未曾沾染半粒沙。
阿竹转身,面无表情的脸再度露出破绽,嘴角浅浅翘起细微弧度。
她伸手,在男人的背后写——主人,阿竹是您的剑,亦是您的眼睛。
阿竹会永远陪着您。
阿竹生来便是个哑巴,爹娘嫌弃她,终于在三岁时将她扔进了深山自生自灭,因缘际会下被眼前这个名叫周横渡的男人捡回养大。
周横渡乃是江湖第一大魔头,为修魔功弑父杀母,人人得而诛之。
阿竹不在意这些,他要杀,她便杀,他要疯,她便陪他疯。
地狱敢走,刀山不惧。
只要他要的,她拼死也会为他夺来。
杀手少女的世界寂静又狭窄,只能听见他一个人,只能看见他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
她是他的不二之臣,愿为他冲锋陷阵,愿为他战斗至死。
残火试新醅,宿眠杀月影,江湖夜雨十年灯。
《江湖》是男人戏,江茶的戏份并不多。
但迟燃看得很认真,光影在他的眼中飞速变换,很快来到了最后一幕。
彼时,周横渡被武林百家围剿,逼上薄君山。
这么多年,他残忍嗜血,性情阴沉不定,早已众叛亲离,身边人皆离他而去,只有哑女阿竹,始终着一身红衣护他左右。
如今,也只有阿竹愿站上死生之巅,毅然挡在他身前。
疾风袭过暗夜,周横渡的白袍仍旧猎猎扬起,却再也不似电影开头时那般无暇。纯白之间被溅上艶丽浓稠的鲜血。
有他的,更有其他人的。
刹那,电闪雷鸣,闪电划破天际的一瞬,照亮江茶纯丽眉眼,她身形一动,刀锋碰撞的声音阒然撞响。
暴雨欲来的味道浮动在暗夜里,红衣少女手握长剑,翻身,滚地,斜扫,动作干净利落,绝不含糊。
江茶的打戏漂亮如高山流水,锋利又极具美感。
迟燃逐渐忘却那些似是而非的遗憾,跟随着江茶的每一次动作心跳加速。
画面中围剿还没有结束。
周横渡身受重伤,早已无法支撑百家合力,阿竹双目通红,护在他面前,眼神如同一只野性十足的狼崽。
天空砸下雨珠,如同未经约定的号令,百家忽然退潮一般瞬间隐匿,闪电一晃,薄君山巅阴林鬼影层叠。
这里到处都是人,却没有任何声音,黑暗织成密不透风的大网,悄无声息地蔓延席卷天地。
世界寂静得仿佛死去了。
接着,雨水的气味陡然沉重,只一刹那,雨珠瓢泼成帘。
世界陷入苍茫作响的寂静里,镜头猛然拉进,一滴雨水飞坠过江茶的眉眼,刀锋立刻削破水珠,瞬间到了周横渡的喉前。
下一刻,江茶身形一闪,回刀格挡住猛兽般的可怖力度,转身一脚踹向黑暗,一个黑人男人被踹飞出去,江茶飞身而起,直接扭断了他的脖子。
不容喘息,下一阵刀风已然袭来。
暴雨如注,寒光不绝。
雨水将江茶的眉眼洗刷得有多清丽,刀锋的下淌的血就有多绵延。
直到惊雷炸起,阿竹在转身的间隙,猛然看见一缕剑光冲着周横渡飞去,而周横渡背后双剑不翼而飞,手无寸铁,无知无觉身后之险。
漫长的一瞬里,江茶的瞳孔猛然紧缩,恐惧与惊慌盈满其中。
她不再抵挡疯狂落下的刀风,毅然抬手掷出唯一的长剑。
长剑刺破罅隙,直追剑光。
却仍旧晚了一步。
周横渡猛然转身,看见朝自己飞来的利剑。
再想躲避已然来不及。
缚住双眼的白绫被刀光削下,万夫所指中,周横渡展开双臂,毅然决定接受死亡降临。
然而意想中的疼痛却并未袭来。
一道单薄的脊背猛烈贴上他的胸口。
灰白的瞳孔一怔,周横渡感受到胸口处传来的血腥味的温热液体。
“小、小哑巴?”
小哑巴阿竹垂头,看见了贯穿自己胸口的利剑,眼神一涣,倒在主人怀中。
“阿竹……”
少女惨白的唇角渗出血迹,又很快被雨水洇散。
她枯瘦的指尖颤抖着抬起,缓慢触摸到周横渡的脸。
她肖想了他一辈子,还是头一回靠在他的怀里。
好温暖。
温暖得让人想睡去。
她纤长的手指细细描摹着眼中人的轮廓,从鼻峰到唇角。
这是她第一次逾越分寸,兴奋得眼中泪水不断溢出,混着雨珠一滴一滴砸入尘土。
也砸在另一人的心尖。
周横渡肝胆惧裂,曾在深夜否认过无数次的爱意终于变得清晰。
他却清醒地太迟太迟。
他握住少女无法停止颤抖的手,小心贴近胸口。
“阿竹,你想说什么?”
阿竹凄然一笑,青涩的脸旁因为鲜血显露出妖冶的绝艳,美得惊天动地。
而手掌之上,她缓慢移动指尖,写下毕生所奉:
——此生为剑,至死不悔。
瓢泼雨夜,血流成河。
武侠正道的侠旗宛如白幡,白幡之下,一身红衣的少女双手无力砸进泥水,永久闭上双眼。
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跌坐血泊之中,抱着冰冷的少女尸体,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镜头跟随着周横渡撕心裂肺的痛楚向上,光芒逐渐黯淡,直至消失。
悠扬的笛声再度响起。
——全片完。
迟燃缓慢转动滞涩的眼珠,猝不及防触摸到脸上一片冰凉。
忽然,一双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迟燃的身体在瞬间变的紧綳。
下一秒,光影忽然消散,重新陷入黑暗的房间里,肌肤相贴的温度和江茶的声音一起传来。
“迟燃,那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