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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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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江茶出院。

    重回剧组,明里暗里探寻的眼光无孔不入,江茶好几次都在拐角、卫生间等社死高发地听见工作人员八卦自己和迟燃的花边关系。

    而迟燃方面,围追堵截的粉丝比从前更甚,最疯的时候拉了横幅在剧组整整站了一夜,最后还是靠迟燃出面才把人送回去。

    第二天,上的是社会版头条。

    从那天起,剧组足足增派了一倍的安保人员,才能勉强维持着防线。

    迟燃的名字在这段时间常驻热搜前排,已经算是安家定居,包年的待遇。

    不过外面腥风血雨,当事人却没受什么影响,迟燃相信mani能搞定一切,只是江茶因为蹲点的粉丝不得不搬离迟燃订下的酒店,住进了剧组民宿。

    迟燃很不爽。

    分居后两人一连几天都没见面,江茶提出的。

    不是为了避嫌,而是为了帮迟燃更好入戏。

    新剧本改动后,江茶的戏份增加了两场,一场是身世揭露,一场是复仇诀别。

    这两场都是在岑明与裴离决裂之后的故事,换句话说,是裴离这个角色自己的高光单人线,没有岑明的戏份,两人需要保持久别的疏离感。

    江茶回归的前三天都没有通告,不是躲在民宿看剧本,就是在片场观摩其他演员的表演。

    三天里,主要是迟燃的戏。

    相较于之前,迟燃演技进步很大,只是入戏还是困难。

    为了防止到了两人最后的对手戏迟燃难找状态,江茶只敢和kiki缩在角落去看,到了晚上再用微信把他今天的欠缺不足发过去。

    别人没察觉到,只要小侯发现,太子爷最近总是大晚上抱着手机傻笑,怪渗人的。

    傻笑的情况一直持续到第四天——江茶的倒数第二组戏开拍了。

    遭到岑明的拒绝后,裴离再度委身黑暗,听从尚书的吩咐离开花楼,带着重要情报远走。

    至此,花魁裴离一夜消失,再不曾在京城出现过。

    缺心少肝的王八蛋岑明因着逛花楼回家被老头子一顿胖揍,在祖宗灵位前叩问反省的三天里,没反省出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有什么不对,倒是记起了裴离对他的好。

    纨绔混子的良心昙花一现,生出了点愧疚,觉得当日不该对裴离说那番话。

    毕竟自己这样的样貌家世和才情,裴离爱上他也是情有可原,怨不得她把持不住。

    于是三日期满,岑明立即像只屁股装了喷汽的大马猴一样冲到花楼。

    可走出房门的裴离,却不是裴离。

    岑明这才知晓,原来住在那间房里的每一任姑娘都叫裴离,死了一茬还会有下一茬顶上,无人知晓那里埋葬过多少裴离。

    裴离,不过是命如草芥的女子的代号。

    也是那日,岑明才发现,原来他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直到尚书野心毕露,刺杀大哥的暗部被抓捕,岑明惊讶发现暗部肩上的记号竟与裴离身上的一模一样。

    后知后觉,小侯爷终于想起过问这位红颜知己的身世。

    这位混账的脑回路和其他人有很大的不同,他直捣黄龙,蹿进了尚书府。

    尚书倒也毫不避讳,将事情一五一十的告知了他。

    他向来善良,愿让这将死之人死个明白。

    “注意这一段的挣扎感,”宴凯单手并拢又炸开,“要像烟花一样,爆发力,好不好?”

    江茶点头,再抬眼时眼神畏惧又怨毒。

    摄像影轨打光就位,监视器里,真相娓娓展开。

    裴离的故事要从十年前说起。

    裴离本名阿眠,姓梁。

    她出身在苗疆十万大山里,祖辈靠草药为生。

    后苗疆蛊虫神名传出,一夜之间供不应求,沉寂许久的古老寨子纷纷重拾养蛊旧业,梁家草药最适合饲养蛊虫,他们这一脉就此发达,勉强跻身当地望族。

    后自称朝廷之人秘密来到苗疆,与梁家谈拢了一桩“草药生意”,今后朝中蛊虫饲养之食接由梁家负责。

    梁家一时风光无限,可未过三月,朝中有大臣擅用蛊虫控制圣上的传言流出,朝廷命人彻查,查到最后,查到了梁家头上。

    “今有苗疆刁民梁氏一族,勾邪奸佞,鱼肉百姓,将蛊虫投入皇朝,意图谋反,其心可诛,今感念皇天恩德,免其诛灭九族之罪,男子流放充军,女子发卖为奴,家业充公。”

    六岁的梁家大小姐跪在颠簸的船里,一字不落地将这道催命的荒唐圣旨讲述给了眼前满脸慈孝的男人听。

    正如如今十六岁的裴离跪在尚书府,再度重复了这道旨意。

    十年了,这六十四字,她彻夜不敢忘。

    “你的蛊虫养的不错,此次命案爆发迅猛,看那些匹夫慌乱,我很满意。”尚书高坐主位之上,慈祥的脸上眼神冰冷,只像是在看死物。

    消失的裴离——梁眠,一身白衣,安静跪在尚书府地牢之中,垂着眼。

    “此乃属下分内之事,主上满意就好。”

    “梁氏,你可还记得十年前你发誓追随于我时说过什么吗?”

    裴离仍低着头,垂下的眸光一晃,又很快恢复平静。

    “属下说,主上若能为属下洗刷冤屈,属下愿献出一切,誓死不悔。即便此生委身厉鬼,也在所不辞。”

    尚书挑眉一笑:“为何呢?”

    江茶抬头,眼眸中是肃杀的冷意。

    “未知苦处,不信神佛。”

    “神佛无应,厉鬼尚怜。”

    毕竟神佛高坐庙堂,庙堂只接应天地,听不见这凡尘蝼蚁的心声,更无暇顾及蜉蝣的庸碌生死。

    “厉鬼”倒尚且愿意听这濒临绝境的可怜蝼蚁倒一倒苦楚。

    “当日我并未许你半分承诺,只因愿听你剖白几句颠沛家世,你便愿意以性命交付。”尚书叹息一声,走下神坛,轻轻捏起裴离的下巴,笑意绵绵,“梁氏,我很爱你当日的天真。”

    宴凯皱眉,盯紧监视器,低声说:“这里切裴离特写。”

    画面中江茶绝色的脸被放大。

    她的脸上闪过明显的挣扎。

    天真。

    “天真”二字本就是笑话。

    她情愿自己从未天真过。

    凡可爱必可恨。

    这世上有法,法为三套,天子一套,贵胄一套,蝼蚁一套。

    天子生杀恣意,法又如何?

    贵胄如纨绔岑明,寻常男儿该顶家立业的年纪,他醉倒温柔乡,踩死一只蚂蚁尚且要伤春悲秋半日,心善纯真如孩童般无忧,法与他有何干系。

    蝼蚁如梁眠,命如草芥,只需贵胄的一个冷眼,只需天子一抬手指,只需一个莫须有的“法”字,便要在不见天日的烂泥里,终生挣扎。

    天子的天真由权柄铸造,贵胄的天真是无数金银堆养而成。

    蝼蚁的天真,是丧命咒。

    试问这世间还有比天真更罪恶的吗?

    梁眠此生恨极了天真之人,却爱上了最天真之人。

    下巴上传来裂骨一样的痛感,江茶猝然抬眼,尚书嘴唇飞快翕动。

    随着古怪的语调响起,体内立刻涌起一阵钻心痛楚。

    唇角缓慢溢出一丝鲜血,江茶紧咬下唇,堵住几乎要压抑不住的呻|吟,瞬间脸色惨白。

    “主、主子……属下……”

    尚书双指一松,江茶整个人跌飞半寸,瘫倒在地。

    她不得动弹,心口如万蚁嗜咬,冷汗瞬间密布额头,身子开始无法控制地打颤,宛如秋末枝头残叶。

    “我靠,这真的是演出来的吗……”小侯瞪大眼,指着监视器上的画面,“燃哥,你看江小姐额头上的汗,这也太牛了……”

    “闭嘴,再说话就滚出去。”

    迟燃死死盯着画面,眉眼沉黯。

    是演戏,还是真的压到了伤口?这几天她没有好好休息吗?让小侯送去的药究竟有没有按时吃?在剧组的民宿能不能睡得好?

    空气中响动一声掰动指节的咔吧声,吓得小侯后背一凉,看向迟燃的表情。

    他燃哥眼神好像要吃人了。

    小侯缩了缩脖子,熟练展开了夹尾神功——装死。

    镜头那一边尚书已经踩住了江茶的衣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情却愈加怜悯,“阿眠,你还记得当日你为表追随我,立下过什么咒吗?”

    江茶疼得打颤,吸着凉气艰难答:“我……我愿自饮生死蛊,若有二心,万虫嗜心……死无全尸……”

    “你记得很清楚啊?那为何——”

    “为何还敢包庇岑明!为何岑明未死!”尚书瞬间变了脸,神色癫狂,恨毒地瞪着血红的眼,死死踩住裴离的手。

    “我——我——”江茶疼得痉挛,下意识向血肉模糊的手蜷缩去,濒死之痛,无法说出完整的话。

    “回答我!”

    尚书死死捏住裴离的脸,怒吼回荡在地牢之中,宛如恶鬼尖啸,“回答我啊!”

    “错、阿眠错了……”江茶一息尚存,残喘之间惨白一张脸,气若游丝,“属下知错。”

    尚书冷哼一声,死狗一样把江茶甩回地上。

    身体跌在冰冷的石板上撞出沉闷的钝响,居高临下之处扔来一瓶药。

    江茶半昏半醒之间,看见尚书冷冷看她一眼。

    “下月初五,我要见到岑明的人头。若再失手,你便好好尝一尝自己种下的生死蛊究竟是什么滋味吧。”

    石门轰然合上。

    江茶半阂眼眸,哆哆嗦嗦摸到那瓶暂时压制蛊虫的药,却没敢用。

    生死蛊无药可解,只有一味噬魂散能短暂压制,但每用一次,人的神智就会损伤一点。

    长此以往,意识全无,人就彻底沦为被蛊虫控制的行尸走肉。

    她当然知道尚书打的什么心思,即便到时她下不去手杀岑明,服下这药,也会沦为没有情|欲的傀儡。

    岑明必死在她手里。

    片场寂静如雪,只剩下江茶颤抖的声音。

    她蜷缩在冰冷的石板上,血肉模糊的手扒上墙壁,等遥遥欲坠站起时,指甲已经因为过于用力掀了一半。

    江茶咬破了下唇,取下头上素簪,在簪头的山茶上不舍抚摸两下。

    这是岑明送她的第一件东西。

    他告诉她这簪子衬她,且制作奇巧,簪头可拆卸而下,簪柄能藏物。

    江茶含住食指与大拇指,吹响一声微弱的口哨,片刻后,一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小雀停在了地牢方寸窗外。

    这是只独属于岑明和裴离的秘密。

    岑明成日顽劣不堪,被南王打个三天下不了床是常事,不能出去鬼混的日子,岑明就常驱使这只小雀去找裴离,把送给裴离的琴谱捎过去。

    待他好了伤疤忘了疼再去找裴离的时候,她已经将琴曲练熟了。

    她曾在月下无数次弹琴给他听。

    只弹给他听。

    小雀好奇地瞪着豆眼看眼前人。

    江茶将簪子绑上小雀伶仃的细脚上,送它振翅离开。

    “去找他,去救他。”

    小雀扑翅走了。

    残破不堪的少女终于力竭,重重跌回地上。

    江茶仰面朝上,泪水从泛红的眼角滑落。

    “我这一生,凡所愿,必落空,凡所期,必成灰。”

    “但,事与愿违是我的命,不是你的命……”

    “岑明。”

    “下辈子,我再也不要遇见你。”

    单薄的少女疲惫合上双眼,眼角滑落的泪却像止不住的溪流。

    影轨窸窣移动,铺开一场远景。

    “cut!”宴凯摘下耳机,松了口气,“比想象中完成度更高,江茶——”

    “江茶?”

    江茶没动。

    她还在地板上躺着。

    女孩的哭声从压抑逐渐变成抽泣,再放大成为凄厉的哽咽。

    最终,江茶埋头在膝盖间,嚎啕大哭。

    “江茶入戏了……”

    迟燃面色一沉,抬腿就要往场地走,被小侯死死拽住。

    “燃哥,你干什么呀?!”

    “你没看见江茶入戏太深吗?”

    “大家都看见了……”小侯面色为难,“燃哥,现在是风口浪尖,剧组人多口杂,这事要是再被放到网上,江小姐下半辈子都要活在被你粉丝网暴的阴影里,甚至更严重——”

    “线下anti的事情,咱不是没见过啊……”

    迟燃一愣,怔在原地。

    迟燃刚出道的时候,口无遮拦,得罪了好多所谓对家的粉丝。出道两年,他收过装着死猫的快递,手机曾经被连续发了半个月的鬼图,喝的水里被投过油漆……

    他有盛世撑腰,他无所畏惧,扭头就能把这群神经病送进去。

    他能承受得起,江茶不能。

    迟燃颓然松了手。

    人纷纷朝着江茶围拢,他逆流伫立,隔着喧闹,看见她躺在kiki怀里哭得喘不上气。

    这个世界上谁都能给江茶擦眼泪。

    只有他迟燃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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