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浮海微尘
苍白的大门在身后合拢,浓重的雾气封锁了最后的侥幸和犹疑。
黑暗之后,藏匿的邪灵睁开了它狰狞的眼目,
可怖的触手循着流动的雾气,悄无声息攀蔓而来。它们蠢蠢欲动,似乎下一刻便会咆哮着一拥而上。
千钧一发似的冰冷感拿捏着身躯和灵魂,发动着无声的攻势。
面对着重重压来的诡异气息,少年目凝幽光,心绪不动,唯有将那攥于手间的灯把,握的更紧了一些。
嗡———
抬手间,灯中荡漾的炎光已被驱向更深的黑暗中。而当掌把相合的第一个瞬间,灯中的暗赤火焰便霎时大亮。
像是一团跳出山峦的红日,那黑赤的灼印尾迹拖带大日身后,喷洒出不计其数的硝尘与灰烬,将整个灰白无垠的空间都渲染地苍红无比。
炎光四射,又一霎远远飞向浓雾笼罩后的虚无与远方,所至之处,黑暗皆慌张而退,大雾溃成不堪的乱风,犹如见到洪水猛兽般哀嚎着退去。
“ 呼……”少年长长呼气,心中的疲惫更甚。
这,已不知是它第几次将那些附骨之疽般缠来的黑暗触手以炎光驱退。
数次的交锋后,风延已可以感觉到,其中蕴含的某种恶念源头,应该……不!就是来自于那道天诛龙运。
这里本来是它自己的意志世界,可是天诛龙运早已强夺其位,霸道的盘踞其中,这么多年的积累 早已悄无声息地改换为了自己领域。
他能感受到黑暗后隐藏的、充斥着负面与暴力的情绪……急躁,狂暴,不甘……
虽是畏畏缩缩,可似是仍不甘心就此退去。始终如幽灵般尾随着风延前行的步伐,不离不弃。
它们隐在暗处,如饿狼环伺……咧着自己饥渴的獠牙,急切欲要将他拖扯入永寂的黑暗中。之所以迟迟没有下手,想必也只是唯独忌于他掌中断持的炎光……这一份来自于炎天神使馈赠的守护之力。
少年的脸颊缓慢抬起,看向了手中虽飘微如烛火,却又极具穿透力的暗赤炎光,心头剧颤。
这,便是九野神力!当世最强大的力量,如大日煌煌,万邪不侵,其正其威,真当是无愧于“维序”之名。
“……”风延缓缓抬目,心间一阵绞痛。
可是……虽然同属这般至尊无上的不灭神光,苍天神力却也在龙息下暂时沉寂。
大师伯为了压制龙运,献祭神源,挟走龙息,自此远去无痕,生死未卜。
兄长亦是为了自己的安危,明知蚍蜉撼树,却仍强撼不可抗之敌。战至了最后一丝气力与意志。
他们,都为了自己,做尽了最大的牺牲,流尽了最殷红的血。
悲凉之意满腔流淌着,久久挥之不却,反而燃烧出了贯彻全身的沸腾热血,也让风延目中光芒的越来越坚定。
既已做出抉择,便再无退路。
深深吸气,很快,重盈的勇气便填补了先前满腔的慌张。驱动着他的脚步,迈向更深的黑暗。
炎光仍在照亮,风延清楚知道,若没有这缕炎天神力,不止那扇苍白大门会将他拒之门外,天诛恶念亦会把自己吞入永暗的沉寂。
此举,本就是九死一生的孤注一掷。
风延脑海里忽然晃过了古城上空的那道金色龙影。那一名英挺异常、却又隐缠哀郁的青年。
“他……会来吗。”他失神低念。
少年静静合目,让魂海中隐约的躁动感变得平静了些。
那一声清朗含威的青年之音,似乎搁着很遥远的时光,却又似是近在咫尺。
好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
搜寻记忆,可是回顾过往,自己在幼年时便久卧病榻,除了兄长和师伯们,再无和外人一所交集。
七岁后,他也常居梵天古城,基本没有下山,见过的人就更是屈指可数。
他也因而相当确定,自己与那位天眷之龙绝对是素未谋面,就算是真的有……也只可能只是某日间的无意交错。
而这个声音,带给他那种“不可分割”的熟悉感,却分明……分明和他的人生,至少有过……铭心的交触。
虽然……不知为何竟已淡忘。
究竟是……
什么时候……在哪里呢……
是他?
混乱的思维,终于停泊在了一个始终未曾设想而不敢触碰的地方。
“……”少年瞳孔放大,唇瓣微张。
是他?……不……不会……不是,也不应该……
不可能 ……
难道……
不……是他,真的是他……
原来,自己并没有忘却,只是……,不敢相信罢了。
少年的嘴角,撑开了一丝莫名而安心的浅笑。如坠梦幻。
而于浅笑之后,还有一缕始终无法释去的轻微疑虑。
……………………
……………………
沙……沙……
死寂无声的领域内,却忽然觅得了一丝微弱的声息。
这让他想到了天溟城外的大海,那海浪拍碎在沙滩上的细碎轻响……还有……
紧绷了许久的心弦忽的松弛下来,他驻足细聆,又分辨出了许许多多渐促的尖啸。
是风声吗……他这样想着。
笼罩前方的白雾忽然猛地散去了
轰隆隆隆……
放大了无数倍的风暴声、海浪声霎时钻入耳膜,和着一股股咸腥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他猛地打了个激灵
这里是……
眼前,长夜无际,大海无垠。
雷电自云层间倏尔劈落,垂下一座座通往天国、却转瞬即逝的天梯。
哗—————
怒浪攀斜,沿梯而上,狠狠触向翻腾下压的云层。
轰—————
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沧白无垠的大海间水云相撞,鱼鲸游散,一只半睡半醒的巨龙则静静沉卧,
枯死的珊瑚包围着它,于一片区域中形成了种诡异的平静。可就在数十尺之外,那些诡滩恶涂间却头又尽是翻涌怒吼的滔天骇浪。
云垂海怒,而卧龙则驭浪静睡,与之构成了一个无比鲜明的对比画面。
龙首及天,龙尾入渊。而贯彻耳膜的刺耳风啸,竟是源于鼻间发出的悠缓呼吸!
海域、暗礁……乃至苍穹与暗日,皆在一屏一息的带动下,以相近的频率震荡着。
风延颤动的目中,是狠狠摔下的海浪,溅起无数雾触的飞沫,还有……一道远在彼岸,却一霎便刻入魂中的背影。
孤立石礁,俯瞰着罩海的云烟,又仰望着贯空的巨龙,神色似哀似悲,犹如落寞的悼念。
不见面目,不见声息,唯见一对隐藏在雾气下,君王般冷漠的瞳光。
“你是……谁?”
轻喃被大浪转瞬淹没无痕,而未见任何动作,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强大灵压就犹如洪流般倾倒流泻,勾连向心底深处的所有恐惧。
“啊……啊……”
风延死死盯着眼前,口中不受控制地发出颤吟。心潮似是奔走的洪水,无论如何也无法压下。
因为那灰影,和他有着相同的面容,唯一不同的,就是那一双呈现死灰之色的瞳孔。纵然有如孤灯,熊熊烈焰依旧燃烧不熄。
“我是谁?”另一个“风延”轻轻而念,似乎在咀嚼其中的意思。
很快,“他”便笑了起来。“好问题啊。”
他慢慢转身,重新定目到那头沉睡的巨龙之影上,负手淡声:“你这只不知死活的蝼虫,此次而来,也不就是为了见我、胜我、再控我乃至控我吗?”
重锤击魂,风延的瞳孔猛地一缩,艰难道:“你……是……”
“为表嘉勉,本座当然可以恩赐你这个机会。”
“吾……可最欣赏这种垂死的绝望。”他轻轻笑道。
“不过,可惜……真是可惜啊。”“他”自顾地混乱低念,“雷火罩城,群星晦暗……已是大好时机,天诛汲魂而生,本已于此间苏醒……”
“可是……”
嚓!
五指互错,神色出现了刹那间的狰狞,他看向少年端持的暗赤油灯,眸中闪过深深的厌憎:“又是这种气息,这种力量……真是……”
吼—————
远处的巨龙口中,忽然爆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天云色变!
雷鸣是擂起的战鼓,水光是游曳的精灵,无数的风浪涡旋在游走肆虐,簇拥着九只缓缓自海中抬起的爪尖,抓向了上空。
嘶拉————
于是,久久不愈的裂痕嵌在了苍穹之上,无声而又怵目。
九爪贯穹,身亘大海,傲屹云天。
灰白的天空将它照成了灰白的影。唯有一双竖瞳在驱不尽的白雾之中若隐若现。
瞳光猩冷,似是天阙神灵的俯瞰,又似是九幽恶鬼的仰望。
这里已没有了太阳,所以它的瞳孔就是一轮无可取代的太阳。
虽然这轮太阳正被无尽的灰暗所笼罩,可是这不足以遮挡其中射出仿佛贯穿苍穹的、古老而威凌的神光。
呼—————
强抵着汹涌袭至的风暴,风延的五感在其中迷失。
充斥着冰冷与戾气的暴怒龙瞳正沿着暗云的裂隙缓慢低俯。搜寻着那道乍现的渺小气息。
其中每一丝不经意泄出的沉重威凌,都让他游走在濒临崩溃的边缘。
这么……强吗?
风延嘴唇翕动……发出着浅而缓的无力低叹。
它的强大,自然无可置疑。
他知道,这是那头恶龙的险恶意图,它正尽情展现着自己的绝对力量。
最好……能让他在恐惧中崩溃,那从此,天诛恶龙便可再毫无顾忌地主宰他的身躯与灵魂,驭为掌下傀儡随意驱策,向人间释放天诛的灾厄。
只要稍稍露怯。
可是,他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师伯……兄长……一幕幕的惨烈场景跃过过他的颤个不停的心尖,刀割般的痛楚始终刺疼着心扉,让他死死地吊住了最后一口气,不让自己堕入那近在咫尺的死渊。
不!……他绝不允许!
此时此刻,少年眼中熊熊燃起的,亦是过而无之不及的疯狂。
不可战胜之敌,带来的是超乎寻常的压迫和绝望。
似乎要滑向地狱彼岸的失重感混合着锥魂的寒意,刺激着他的脊骨,可他却毫无所觉。
恐惧……战意……恨意……还有许许多多他自己都无法言明的情绪,竟被那些极具压迫力的暴风生生地揉在了一起。
他是天诛之龙。身负的力量,承赐的命运,皆是龙的恶念于人间的映射与代言。
所以从一开始,他背负于身的命运便是注定的。
前方复杂难析的支流虽然不知几何,可它们的去向却终究是唯一。
龙舍江海,当驭九天而啸苍穹、承天眷而率万生。可他所翱翔的,非但不是畅游自如的海渊或是碧蓝如洗的云天,而是纵然万里鹏翼都无从企及的绝望与黑暗。
欲要打破这个命锁与囚笼,将要付出何等的代价,他还不知道。
少年,只能感受到自己强烈到已近乎暴走的胜意。
执念在灼烧着灵魂,而它所焚尽的……不止止是冷静和理智,还有……所有刻于本能中的畏与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