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大雨无休
武洵目光恍惚,第一次产生了如此无与伦比的荒谬感……
他的脚步僵住,灵魂剧烈波荡着,像是浮于万丈波澜上的一叶孤舟。
男孩的气息孱弱地一如那于雨中飘曳的火苗,如非……那些微如棉絮的声息,武洵甚至都察觉不到嘴唇的开合。
而它……正轻轻道出着让武洵一步步陷入混乱深渊的低语。
脑海中一阵阵地晕眩,他真的懵了,眼皮在剧烈颤动,极力、又无比迫切地想要将这荒谬至极的画面抹去。
可是,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男孩的嘴角在绵软地翕动,其上闪熠着令人触之心碎的暗光:“你……倒底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又为什么……站在雨里呢。”
“不……冷……吗……”
几个简单的字句,却似已用尽了所有的气力。
令人心痛的喘息,呈现着一个半真半假的事实。
轰隆隆——————
天地明灭,蜿蜒的电光和着肆虐的风吟,与这稚声一同相约而至,在耳畔极为汹涌的挂了起来。
可武洵依旧呆呆不动。
雷雨蔽世,他的心魂已感知不到了任何的温度,甚至……也听不见男孩那被暴风淹没无痕的浅浅缠吟。
七年前的雷光照耀着双颊,于漆暗与煞白间来回切换着。这是一场将整个世界都变得缥缈似梦的雨,每一个瞬间,每一个画面,都像是溶解于笔下的凄冷诗卷。
遮入瞳孔中的,也唯有与之相称的、无尽的幻梦的和不真实。
咚咚!咚咚!咚咚!……
心跳在不断地加速跳动,沉闷地像是远方云层中吹来的鼓角。
他……为何……竟能够看见我?
这里……
……武洵飘忽的视线,终于浅浅碰上了那双不敢触碰的眼睛。
年幼的稚嫩聚为一汪清泓,久病的羸弱织为笼罩的阴云。
所以那双黑玉似的瞳孔也已不再无暇,而是被一层浅淡的阴影蒙盖着。
阴影中,一抹晦暗的死气在游走、扩散。他知道,那正是天诛龙运的力量。
因为,体内的天眷龙息,正在前所未有的震荡!
水花在眼前飞溅,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思维。
置身梦境,却又能真切的碰触现实 幻梦与真实开始无声交融。两个时空间的隔阂亦被悄悄地抹除。
时间的长河竟真的倒流!撕裂了那层坚不可摧的界限,然后回溯到七年之前的那个雷雨之夜!
他本以为这只是一座戏台,可殊不知……他这一个正安静远望的观众,却被毫无察觉地拽近了这个早应远逝的对岸!
荒谬到发指的诡事这样真切发生己身,无疑颠覆了过往以来的所有认知,武洵的心魂,正遭受着从未有过的冲击。
而当撞上男孩纯净的眼瞳,那正在缓缓凝聚的好奇与茫然,皆一同呈现其中,编织着一个令武洵不愿沉沦的梦。
没有任何激动、欣喜,于最初的呆滞过后。迅速充盈心魂的……是疯狂蔓延的震恐,令他的心脏都在发了疯似地抽紧、抽紧!
这种震恐的产生不是来自于惊,更非由于畏,而是出于一种从未有过的忐忑。一直在挤兑着他的思考能力。
电光划过,又一次切开漆黑的天空。男孩的唇瓣被其照亮,反射的光彩惨白的像是那些凋零在寒风中的枯叶。
“……心绪缓下,武洵轻轻启唇,不过……他的声音安静地就像是在暴雨中尽数屏息的枝叶。
“你……能看见我?”
直到现在,都依然带着些微的颤抖,和浓重的……不敢置信。
“嗯。”
似乎过了好久,武洵才得到了一个空灵缥缈的回应。
那种缥缈感不是来自于本身,而是……来自于跨越七年时间长河的梦幻。
这个回应令他心绪又一次抽紧。
男孩徐徐自毛毯中爬起,艰难地起身,努力地睁大眼睛,看向武洵所在的位置。
可是……仅仅是如此孱微的举动,就令他的脸儿又变得苍白了几分。
“咳咳……咳咳咳……”
车厢外,大雨无休,寒风吹掠,他发紫的嘴唇又开始不住地哆嗦了起来,在咳嗽了好一会儿,男孩眸光闪烁,发出了几个颤颤的音节:“大哥哥……似乎……站在那里很久了……”
“大哥哥……”武洵下意识的对这个称呼愣了一下。
“小延……你醒了?”
这时,一声呼唤穿过雨幕遥遥抛来,令武洵眉头猛地一皱。
是他……他要回来了吗。
要是他也能……
剑光先现,踏声后至,方才离去姜程正打着伞,挑着剑,自远处稳步走来。
荒原上铺陈的满地枯叶在他脚下发出着清脆的碎裂声响,
游曳的水光浮于黑暗,如同一盏盏莲灯漂于冰面,散着柔光,平缓……而又流顺地滑行着……
武洵屏息,于失措间不自觉的后退几步,下意识欲要回避,可忙乱间却仍是迎面撞上了姜程正投来的目光。
“……”话方是涌上嗓间,那双眼眸就已赫然扫过,径直望向了他身后幽暗的枝叶。没有任何的迟滞和停留,像是根本看不到他的存在一样。
“……”武洵沉下,一脸的不解。
他……看不见我??
那么,自己的存在……难道就只有他……
“哥哥去四周看了看……先前那些人已经走远了。”姜程走近,对风延露出一个心事重重的笑容。
不过,他的声音中还是透着一些隐隐约约的疲惫。
“哥哥……辛苦了。”风延小声说道。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让人仿佛坠入一个宁静的深湖。
“不辛苦。”姜程摸了摸他的头,宽言道:“这都是哥哥应该做的。”
手掌收回,他却话锋陡转,突然问道,“刚才你在看什么呢?”
男孩的小脑袋不自觉移动,又一次瞥向了立在树荫下的武洵。
姜程微带疑惑的目光亦是随之而动。
映入他眼中的,是水雾弥漫的夜……还有许许多多树隙间渗下的油亮水光。
大大小小的叶片正随风而动。振下一片又一片弥散的飞雾,它们立在枝头,被欢快密集的雨点被敲打地窸窸窣窣,连成一曲绵长低冗的奏鸣。
沉下眼眸,姜程挪动步伐,继续缓缓走动着。
一边走时,他就一边仰望。细察着这棵给予今夜容身避雨之处的大树。
它孤立在旷野荒原上,那繁茂巨大的树冠似是一座向外撑开的华盖,将外面的风雨都结结实实地挡了下来。只有尖锐的风声、还有渗漏的水丝偶尔自其中穿梭而下。
但地面是潮湿的,一片黑压压的枯草也是东倒西歪。
姜程离得很近,近到武洵可以自风啸中分辨出他微喘的呼吸。
铿!
姜程终于驻步,他抽剑向前,脸色阴晴不定。
因为落在目中的,只有风中飘摇的雨点,而这里也如意料之中般……没有任何的东西。
可是方才,他明明听见小延……好像在和什么人说话。
难道是错觉吗……
应该是吧。
“程哥哥,”
风延目光朦胧,嘴唇翕动,止住了姜程的举动:“我……只是……想看看雨景。”
于说话间,他的目光也依旧安静的落在武洵身上彭,看着他凌乱的发丝,瞧着他藏在雨影里的腮靥。
姜程又看了看眼前空无一物的大树,紧皱的眉宇舒下,他犹豫了会儿,道:“需要……哥哥陪着你吗。”
“我记得,你最怕雷雨了。”姜程的瞳孔中蓦然浮现出幻想。
他知道……每一个雷雨之夜,对小延的童年而言,都是一个个堆砌着无尽厄难的噩梦。
当眉心处的印记在耀世的雷芒下亮起之时,一头头苏醒的野兽就会自其中逃出,释放出足以令一个稚童生不如死的折磨。
雷电的悲鸣和喷溅的哭泣织成了浓重的阴影,彻夜回响着。
他亦因此常常辗转无眠。
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小延的病势被父亲和师叔想方设法地压制了许多。
可是对于雨夜的畏惧,很早很早就种在了他的骨子里。
“我……不怕了。”那清软、柔弱的稚声这样颤颤地答道。带着难以形容的
“……”沉默了好些会儿,姜程心肠微痛,艰声道,“好吧,哥哥就不打扰你了。”
再度抬眼时,男孩似已沉沉睡下。
……
在姜程黯然回身,武洵仍然立在汹涌的雨幕下。痴痴地望着,一步都没有动。
是啊……他……又怎能看见自己。他悲哀地笑了笑。
时空间的壁垒从未消失,它永远牢牢地阻挡于眼前,而这,本是绝不可逾越、横跨的天堑。
可例外出现了。
大雨之下,这个遥远到难以企及的距离竟被什么东西拉近了,于是规则被生生扭曲、撕碎,流动的因和虚无的果顺着撕开的裂口,发生了交汇……
两双跨越时空对望的瞳孔,成为了这个奇迹的交点。
只是他们都还不知道。
大哥哥……武洵念了起来,自己这个样子,神情憔悴。还有眉宇中缠结的暗郁和灰沉,真的还配这个称呼吗……
也许,残剩的那点青年人的朝气也早伴着曾冷过的心血消磨了。
略带自嘲地笑了笑。他用力地摇头,可是……不管怎样用力地去转移情绪,心间……那一阵微痛与痉挛如何都无法抚平。
他所一直渴求的,直到现在,也依旧毫无所获。
真实……虚幻……呵。武洵冷淡地发出一声笑,闭了眼,索性不再去想这些让自己心躁的事。
许久,离去的脚步总算失去了声息。
于男孩无言的注视下,他似是下定了决心,向着这处黑暗中唯一的明光步步走近。
………
姜程走到一旁树荫下,抱着剑,眺着雾。
他要为小延守夜。
雨大地出奇,狂风一直啸个不停,他的心也似垂荡的枝叶般,被吹得很乱很乱……
低头,轻抚着手中温凉的剑脊,他的神色开始逐渐变得迷蒙起来。
他第一次接过这把剑时,似乎还是和小延一般的年纪。
那时父亲曾问他:“你要拿他来做什么?”
年幼的他愣了愣,一时语塞。
当时的他,的确没有答案。
不过后来……他就向父亲给出了独属自己的回答。
守护!
他要……守护家人,守护安宁,守护……正道!
这个答案,亦是对自己所许下的誓言,一直被牢牢记在心里。
姜程深知,这是自己永不可变的初衷,还有将持终生的信念。
他一直在努力的去变强,承过擎宗的衣钵是其次,更多的,则是梦想着去真正践行它。
居于天溟,与海为临,而每当海平面开始阴霾时,他就常常坐在海岸旁的礁石上,聆听着脚下怒吼的风浪,注视着远处那灰白无垠,碧浪翻滚的波涛。
年少的兴奋和对未来的向往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他青涩的脸上。
海潮一层又一层的来,也一波又一波地去。一如万物的周而复始 亘古不变。
父亲曾言对他说:我们所看到的这片天空并非是真实的。
凕海覆冰之时,风潮平歇,便至净蓝。
而落阳入海之时,绯光尽没,便至沧红。
一切,并非是原本的颜色。
那一日……父亲望着被沧红浸透的天空,长长喟叹。亦告诉了他这句话的真主。
它早已深深刻在父亲的心魂中,成为了一个不愿被抛弃的悲哀理由,竟陪着他……守到了现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