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守望
暗云聚拢,大雨倾盆,仿佛是一场黑暗奏鸣的前兆。
在送离了自己昔日的背影后,武洵动荡了许久的目光终于归于平缓。
毕竟,再如何去感伤、沉溺于往事的喜忧中,都是徒费心力的自伤之举,除了让自己变得更加痛苦和消沉外,别无他用。
欺人,更欺己。
人,唯有向前看。
金光斥开弥漫的茫惑,最后沉缀于瞳孔深处,眼下……自己正身陷于这些记忆碎片构建的幻梦中。如何脱离这里,才是目前最为要紧,最刻不容缓的事。
而在做出尝试之前,眼下,还需静观其变。
……
“程哥哥……”雷电的光影里,年幼的风延醒了过来。
聆听着车窗外的风雨,裹在毛毯中的小小,身子颤巍巍地缩了缩:“我……好……冷……”
他的唇瓣冻的有些发紫,似乎是肆虐的雨风所致。
“睡吧。”青年安慰着他,低声将他抱了起来,“梵天古城……已经不远了。”
就在他的怀抱中,男孩昏昏沉沉的睡去。安静的睡靥上透着不健康的苍白,依旧不见一丝红润。
双眉间,锁着难抑的痛苦。
他这样安慰着风延,可是心里却一点没有轻松。
梵天古城所在之地,位于中土之西的洞天福地之中,
坐落于圣山九峰之间,旁倚静湖,坐落于如城墙般簇拥的山水之中。
而天溟城……则位于中土之东的海岸。
这期间跨越的距离,可谓是遥远至极。
越过大武边境后,他们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途。
大武国、白狼浒、镇龙城……
他于心间一一默默念过这些地名。
这些,都是自天溟城出发后的必经之地。如今,他们已经将出大武,剩下的路还很远。
虽然这几日来一直平静无事,可他总还是隐隐有一些预感……这似乎,并不像表面上这样简单。
父亲没有随他们一起同来,而只是把小延单单托付给了自己。
寥寥几句简单的叮嘱背后,藏着这个无比沉重的任务。
这其中,难道是有什么特殊的用意吗?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于心中已经生出了隐隐约约的、模棱两可的猜测。
难道,是为自己举办一场大考?……也不对,或许是真的有这一层意思在,但又该不仅仅是这些……
此前,那名找寻而来的黑白二袍人,对父亲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并不清楚。
梵天古城……他默念了几遍这个无形间有压迫感的名字。
那里,是当世之圣地,天下如今局势的安平,不只是一纸“列王血誓”可所左右,更多的,都得益于九野神光的绝对力量。
九名神使秉承神眷,镇守天下气运,因而世间邪佞不生,长鲸不存。
至于……被父亲称为“颢天”的白袍人,想必……就是那位镇居九野西域的颢天神使了。
他下达的期限是“五天后”。
五天,这个紧张到有些过于苛刻的期限,就算是他们即刻启程,每日不眠不休,也是绝对不可能的完成的任务。
所以照理来说,这个要求并不是对小他们,而是对于……
姜程的眼神逐渐的凝实。
是父亲。
……
姜程的心头渐渐罩上一层沉重,他盯望着男孩沉睡的面靥,神色在复杂中渐渐消匿不见。
此前,面对着自己的疑问,父亲终于答应做出了回答。
而一直渴求“真相”的他,自然是如愿以偿。
可是,此时……他却宁愿不想去知道。
姜程还清晰的记得,父亲在说这件事时,始终都没有愤怒或是痛心,情绪也不见一丁点的动荡,
唯存的,是心灰意冷的、轻而慢的徐徐讲述。
那平淡的有些诡异的语调和神态,一直深深烙印在姜程的心魂中。
云淡风轻的背后,还有过分平静的面容下隐藏的,是他已近十年来积压的精神挣扎,和不曾淡去丝毫的锥魂之痛。
那时,他方才真正明白了父亲为何从来都是那样的讳莫如深。甚至平日稍有问及便会动怒。
可惜他明白的太晚了。
九年前的一朝剧变,天堂地狱间的坠落,未曾亲身体会,决计无法想象。
知道的多了……除了带来更加深重的阴影,又能带来些什么呢,
一切,也不过只是平添烦忧。
……
“无需为我担忧,我的确需要一条宣泄的洪流。”姜砺的面容被夕阳映成相同的醉红色,他不知觉地移去目光,注视着远处振翅飞去的群鸦,
他在日暮的斑驳光影中负手而立,被浇成绯红的影子一动都不动。
“这样……说出来也好。”姜砺慢慢转身,“父亲只是希望,你对小延……”
“不……不……”姜程剧烈的摇着头,他喘着粗气,“父亲……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对吗?”
“不是真的?”姜砺重复念了几句,随后轻轻笑了起来,“我也希望是,可是,这却就是你想听到的残酷答案。”
只是,他尚还不知道自己是在笑什么。
或许是笑己的顽固,又或许是笑世事的滑稽……
太滑稽……实在是太滑稽了……
他感慨般地抬头仰目,让远处落日孤鸿的绝美长影在眼瞳中刻的越来越深。
“我又何尝不希望只是个荒谬的幻梦。”姜砺轻声摇了摇头,“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都在等。”
他低下头去,用目光轻轻抚摸着男孩昏睡的半边病容。
虽然,他时常表现出释然,可是……当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的了解自己了。
纵然,从来闭口不言,纵然,从来不肯承认。
可是或许,从来都不愿意去真正接纳的他,于潜意识里,反而早就在一次次希望和失望的轮回往复中,将追逐的热情冷却了。
无法否认的残酷事实摆在眼前时,唯有潜移默化的接受。
“父亲……你真的,真的相信吗?”
“相……信?”
姜程的颤问回响脑海,而过了好久……姜砺方是扭头,抛下一句轻若微风的话,“相信……早就不该有了……”
“早就……不该有了……”
愤怒、惊恐、哀恸、不可置信……
他知道,现在仅剩维持他那一丝不致崩溃的力量,唯有那始终不肯放下的执念。
因为放下这个执念,将会彻底击垮他为自己建立了九年的心灵防线。对他而言,当世可再也找不出比这更残酷的惩罚。
他也同样不敢去想象万念俱灰的自己究竟会如何。
午夜梦回中,时而猛然惊醒,大汗淋漓。可在扭曲的瞳中刻印的,永远都是那道在高阁中静静打坐的倔强身影……那名在修剑时安静说笑、性情闷闷小师弟……那个一直偎在师父庇佑下的乖巧少年。决非,是那个已在认知中被描的越来越清晰的罪恶恶魔。
他当然可以相信,他的销声匿迹,必然有着不得言的苦衷。
可是……
可是……
这么久了……你究竟还能……给我继续说服自己的理由吗?
我累了……真的累了,
真的……真的不想再去执拗的去相信了……
……
“师父……”姜砺跪在祠堂前,双手合十,默默盯着飘摇的香火。泪目朦胧。
一旁,姜程亦是同样跪地而拜,保持着安静与沉默。
他所知道的,只是些简述的零碎片段,但仅仅是这样,都仿佛能从中嗅出了那未涸的血雨腥风。
在初闻之时,被“真相”重击的他也唯有茫然……
当然,还有深藏在悲愤背后的恐惧。
恩怨……背叛……敌人……
父辈间的故事……究竟是早就埋下伏笔的悲剧……还是……造化的无常弄人。
……
在姜程陷入挣扎的痛苦中时,已远观了许久的武洵慢慢的转身。
透过他模模糊糊的、不连续的低吟,他可以拼凑、梳理出一些不完整的事实脉络。
大雨落在脸上,爬行双眉和胡须的水流虽是那样的滑腻冰冷,可却并没有将他淋湿。
低头看着穿透手掌,毫无阻碍落下的雨珠,武洵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
随后……他的心便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
他想的太简单了!
没有来到那个将斥满血与火的决战终点。他已经确定绝非是任何的意外。
反而,竟是不知觉的误入了这……
不……不是误入!
武洵眼神骤寒。
是阻困!
天诛龙运察觉到了他的存在,于是它汲取了它宿主的记忆碎片,以千重演化,
将他重重阻困。
此时……他的灵魂已经陷入了天诛龙运为它编织的千重幻境之中。
武洵缓缓抬首。天穹之上的黑云在滚动,仿若在发出着一声声讥笑,
似是警告他那是他们二人的宿命决战,无人可干预。
他仰望着天穹,神色凌厉异常,
“靠这个,就想拦住我吗?”
雷云在隐隐攒动。
武洵的心从未这样冷静过。
……
颠簸的车马中,风延依旧在小声咳嗽着。
待姜程离去很久很久之后,面前的男孩竟是缓缓起身。
下一刻 出乎他意料之中的是,面前的男孩竟是,露出了一个过分柔弱的笑容。
“你是……谁?”他发出着呼唤。
起初,武洵并没有反应过来。
下一刻,他才意识到,这声呼唤,似乎……竟然是在对自己说?
幻觉吗……
“你是……谁?”
呼唤声再一次响起,也彻彻底底粉碎了武洵的茫惑。
武洵的眼瞳当即剧烈震荡。
不是幻觉!是真的有人在问他。
他几乎是猛地回身望去。缩成针眼的瞳孔中金芒不受控制的流溢。
那句简短至极,轻若微风的低吟,正是来自于那名病弱男孩的口中。
此时的他,一双缠着病弱的眼眸正静静将他望着。
其中过分纯净的茫然和失措一同映入眼瞳,带来的却是武洵宛若狂澜般翻腾而起,汹涌澎湃的滚滚心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