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六旬老臣披甲从军 三颦茶楼沉江封箱
这日黄昏时的元清宫中,李淮拉着苏佐的手,脸上泛着些刚哭后的红,听他问道:“你走吗?”
李淮看了看四周,摇了摇头。
“那我也不走。”苏佐仰起头,使劲眨了眨眼。他知道他不能哭,为国,也为家。
“苏佐。”李淮唤道,“他会打进来吗?”
高宗苏佐的视线沉在李淮明亮的、淡红的双眸中,他微笑着,轻轻说道:
“我把他打出去。”
李淮咧了咧嘴,以为苏佐又在说笑,却只见他柔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看了眼外面,便提起殿中放着的天子刀,迈步往外走去。
李淮一见,赶忙叫住他:“你干什么去?”
“去城外啊。”苏佐转过身。
李淮有些怔,看着他的眼睛:“你不怕死吗?”
苏佐轻笑,俯首摇了摇头,声音始终温柔,道:“晟水之上多少将士,若是他们怕死,凤棂城早在一个时辰前就没了;四门驻军若是怕死,我此刻早已魂归地府。你可知此时的四门驻军之中,有多少是文职官吏,有多少是寻常布衣?他们若是怕死,大晟早已分崩离析。至于那些逃亡的百姓,孤不会怪他们,他们理所当然地去活,没有人会去怪他们。他们可以怕死,但孤不行!贺相说得对,孤是李淮的皇帝,更要做大晟的皇帝”
李淮洁白的颊边又绽起泪花,她两步上前:“那我也去!”
“胡闹!”苏佐难得发了怒,但转而又柔了下来,“殷公公,带她去东边,去朝轩,离这里越远越好!带上珣儿、璟儿和誉儿,还有篱奴他们,去吧。”
他捧着李淮已满是泪水的脸庞,柔声说道:“李淮,代我理好政事,好吗?”
李淮点了点头,身子竟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金色的夕光打在皇帝的身上,满身的衣袍亦是金黄,就像是那位皇帝要从他的小家堂皇地走向天下一样。
殷弘命人备好了马车,却又跑到苏佐身前,跪倒在侧,卸下了官帽,竟有些平静地说道:“陛下,老臣请战!”
二十五年前的那场凤棂之战,他也打了。那时,他还是艽渡郡承晦府的一个门子,打小跟在苏彻身边,忙里忙外。
转眼间物是人非,他始终记得他第一次看到这座凤棂城时的景况
苏佐愣了愣,问道:“殷伯啊,您高寿了?”
殷弘抬起头,笑道:“六十六啦。”
高宗苏佐叹道:“孤怎么记得,父皇许你六十五岁就可以自行归家安享晚年了?”
殷弘撑着地,在苏佐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笑着说:“没有这样的事。陛下定是记错了。老臣气力仍盛啊!”
苏佐看着他,点了点头,拍了拍那老内侍的肩,道:“那你定要呆在后勤,也是为国献力,莫要再去前线了。”
“哎,好!”殷弘应了下来。
残阳如血,照着这座屹立不倒的城池;照着这座巍峨雄壮又柔情万种的宫殿。两架马车从初阳门前飞驰而过,沿着晟水奔流的方向,一路向东去。像是在追逐日出;像是在逃避日落
凤棂城前的战场上,两军战士正在歇息——大小战事频繁不断,一场血战过后,连青阳锦和徐杞也要停下来歇一歇。
正歇息间,韩箫方得坐下来,洗净了手上和身上的血,用发颤的双手拾起一张纸,在上面写道:
凤棂一切安好,莫念。
然后,他吩咐营中信吏将这封家书送到漪泽韩笙手中。这才倚着城墙,看着眼前。
这时,他却听到一个声音喊道:“哎呦!这不是韩大公子吗?”
韩箫转头去看,却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正挺在他身前看着他。韩箫思索着所有认识的人,最后还是问了一句:“恕韩箫眼拙,不知阁下是”
那人一拍手:“韩公子啊,您不认识我,我可认识您!漪泽章焕,城西章清洋之侄。”章焕伸出手,口中却暗暗怨尤:“韩公子可真是干净!幸会幸会。”
韩箫一听,当即怒上心头,收起了正欲握的手,拿起一把手边的朴刀,便朝章焕刺去,斥道:“无耻小儿,休来诽我!”
章焕见状赶紧闪身躲开,指着他喊:“吾乃大理寺评事郎,我告你殴打朝廷命官!”
“你算哪门子命官?!”韩箫又两步上前,四周早已围起了闲暇来看热闹的兵士,看着他揪住章焕的衣领,扔下朴刀,伸手要打。
一拳还未落下,却忽听有人喊着:“列队列队!陛下御驾亲至啦!”
众兵士赶紧散开,回各营列队去了。韩箫闻言,方松开了章焕,提起自己的侍卫刀,去找南门驻军了。
章焕站在空地中心,朝韩箫执刀披甲的背影啐了一口,才到西门驻军的援军营中去了。
百万守军站在凤棂南城门前,看着晟的皇帝苏佐站在一架宏伟马车的车顶,穿着那身龙袍,不着声色地叹了口气,便豪然挥起袖,像他的伯父苏彻一样,统领七军,鼓舞着将士们的士气。
众军山呼万岁。
马车回了曦云宫。百万的将士们都知道了,他们的皇帝就在他们身后。
而就在次日,凤棂上下都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压得透不过气:
锽光武帝孙源,来了。
贺祯病死,而偈川上大军压境的消息到了北方,也到了南方的承烽。
旋翎广黎宫中,宜华宫的金顶熠熠生辉。宫中承烽三皇子单弥看着眼前忧愁急躁的怀阳,叹了口气。
怀阳已经向她的夫君单弥,也向承烽的昭王请过无数遍愿,要出兵救援了。
单弥上过一次疏,但始终没有回应。
怀阳知道青阳锦的乱军很快就会到凤棂,她一再地求单弥再上疏出兵。可单弥觉得此乃国之大事,总不能如此草率。
而晟的形式如此危急,他终于说:
“好,我再去说。”
凤棂之战一直在打,锽人的加入导致晟人渐渐落到下风。
而韩砚等人经了一周的走走停停后,到了晟晋州郡,漪泽。
这边没有受太多青阳锦甫津一事的波及,还算平稳。
韩砚一行人进了漪泽韩府。李安准备好了热水和丰盛的午餐,供他们洗漱饮食。
“箫儿呢?”李安看着空荡荡的门外,不免问起。不知探信的差役是没有发觉韩箫的消失还是知道些什么而未与李安提起韩箫的事。
许久无人应答,韩砚只好张了口:“上战场了。”
李安一听便急了:“你怎么能”
韩砚摆摆手:“总是要去的。会回来的。”
他总是说“会回来的”。李安只好将韩箫的事先放到脑后。
韩砚让李安去给韩郢和珮仪安排屋子了。李安一见徐珮仪,便笑着迎了过来。韩砚解释这是笙儿的未婚妻。李安便笑着看了看韩笙,道:“笙儿真是出息了。”
韩笙转头看韩砚,却见他正瞪着自己。于是韩笙只好道“谢母亲”,没再多说,也挤不出一丝笑容。
韩砚和李安便去府中打理事务了。韩笙的堂叔韩郢转头看着韩笙,心中也疑惑他神色的异常,但没再多问,便跟着韩砚去府里了。
徐珮仪转头看了眼他。韩笙还站在那里,往城西抬了抬头。
所有人都走后,朝韩笙迎来的便是那些伶官了。他们说,唱男旦的莲官和唱小生的莩官死了。
韩笙忙问:“埋在何处了?”
“刘嬷嬷带我们去了趟茶楼,给埋了。但现在那个地方被水冲塌了,东西也都不知去向了。”
韩笙一惊,还是决定带他们去城郊山上的铁槛寺祭一祭。惜时的三颦茶楼早已不见踪影,他转身带着剩下的九个伶官,到了城外,上了山,在文曲星的庙前拜上了两炷香,便回了韩府。
一路上那些伶倒是严肃十分,没有嬉笑,对韩笙也很是恭敬。但全程没有一个人提篱奴的名字。
韩府中,府中上下都围在一张桌旁,紧盯着从凤棂快马送来的一封家书,上面仅仅一行字,众人读了万遍。
儿女前,韩砚没有失态,维持着一个严父的形象。众人一散,韩砚回到正房,却立刻潸然而泪下。
西厢房中,徐珮仪给自己和韩府寒窗待嫁的次女韩晓琴各倒了一杯茶,然后问道:“晓琴,请问你可否知道一个叫叶跹嬛的女子?”
她在随自家伯父进宫朝拜时曾无意听到过高宗苏佐和韩笙的交谈,听到他们提到了这个叫做篱奴,叫做叶跹嬛的女子。但他找遍京城也没有哪一家大户有姓叶的小姐。
韩晓琴想了想,最后摇摇头:“哥哥未曾提过。姐姐为何不直接去问他呢?”
徐珮仪笑着摇了摇头:“罢了。”
李淮带着宫中一众皇子和侍卫仆奴,到了位于晟国东部偏南的奉华郡都朝轩。
一条终年不冻的秦淮江缓缓流过,洁净如碧,柳暗花明,看不出一点从上游流下的血污——已然全部流入海中。
苏佐曾为避皇后的讳,要改秦淮的“淮”字,而李淮却觉得秦淮这名字是极美的,于是阻止的苏佐。
但如今看来,名称再美,也不过是空浮。
南方,经过司农寺唐哲的改造,已是家家富足,生活和乐。冬日的稻田里散着剥落的稻糠。有孩童在四处奔跑;有老黄牛在翻地造着水渠;一些丘陵上也种起了一茬茬的新茶
这里曾是锽朝再往前暄朝时吴国的都城,城中屹立着一座华旸宫,迎接着新主人的莅临。
鎏霞殿中,叶跹嬛忽然问起,脸上再没有青涩的笑容:“姐姐,韩笙是不是已经离开京都了啊?”
李淮没有在意叶跹嬛的称呼,点了点头,道:“或许吧。”
李淮转头看了看四周,起身干起寻常家务。
苏誉跑来,咬着手指问叶跹嬛道:“姐姐,凤棂到底怎么了啊?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从凤棂一路逃到朝轩,她没有见过青阳锦沾满血迹的脸。
叶跹嬛愣了愣,蹲下身子笑了笑,对晟国的小公主苏誉温婉说道:“他们在举行一场祭祀,在祭神,这是很古老很深奥的仪式,我们都要搬到这里住一段时间”
“那以后每年都要这样吗?”
叶跹嬛皱着眉,咽了口口水:“不,只有今年。”
小苏誉“哦”了一声,放下手指:“那哥哥为什么没有来啊?”
叶跹嬛知道,她说的是韩笙。
少女收了笑颜,低下头,沉声道:
“他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