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徐愁眠二战青阳锦 韩子乔善救徐珮仪
几年前贺祯病故的风声,不知怎得,忽然就烧到了天下的每一个角落中——无论是南方南越人的承烽还是北疆外再起的北锽国,都作出了些许反应。
或许只有极天之地的宗山不谙世事,被一道立在北锽和宗山之间的天险高阳山封在极天的东部,对贺祯没有什么印象。
而最先作出行动的,却是在晟的疆土中——在岿灵郡都,甫津城。
延和十三年八月十六的菡山脚下,青阳锦看着列在他面前举着刀剑的一阵阵甫津人的子孙,他像是在山中跟自己说话一样,只轻声道:“贺祯死了——回北方。”
城中一支歌谣唱了起来:
“北邙有侠乘风行,执剑踏云掩桂荧。踽为锽朝诉衷情,化为一羽落青冥”
青阳锦又抬头看了一眼曾经最熟悉的城池,然后,一路往北。身后因历史的仇恨与近来朝廷种种打搅甫津民生的行为而凝成的一股大军紧紧跟随着,从岿灵郡席卷而过,上了偈川。
曦云宫中,岿灵巡检带着岿灵郡府中跑出的一个小官上了夙寅殿来,上报:
“甫津反了,头领是青阳锦。”
殿上百官大惊,一时乱了阵脚,齐看向皇帝陛下——苏佐却只愣在那里,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半晌,才提着一口气,令身旁的老内侍殷弘道:“快快去请徐杞徐先生!”
殷弘“哎”应了一声,忙安排人打快马去淞绛城。俞唤死后,晟大将军的位子一直空着。苏佐又看看殿上群臣,点骠骑将军陈昀和年近半百的左车骑将军杨素先前去平叛。
青阳锦降临的消息就这样砸在了刚刚庆完元宵佳节的凤棂城中,像一颗从万丈高空坠向湖面的陨石,涟漪拍在岸边,一波接着一波。
岿灵与凰廷二郡交界处,陈杨二军与正扎营歇息的甫津乱兵交战起来。青阳锦冲杀在前,令多是些农人的甫津兵迎了上去。从清晨打到三更天方止,两方各损了约一千人马。
青阳锦一人斩了五百晟兵。
第二日,青阳锦的兵向后退了约二十里的位置,陈杨二人见事出反常,只按兵不动。青阳锦则借两军之中的一片林子,周转了一万人马陆续到了侧翼,在日中之时突然起兵,又打了晟军一个措手不及,将战线全然压到了凰廷郡内。
传信的小吏将战报传回了凤棂,苏佐赶紧商议部署,一切筹备好后,便又去宫中嬉戏了。而夙寅殿上,徐杞已跪在那里,背着那把夜眠剑,准备启程了。
七日后凰廷郡偈川南的邯城外,陈昀杨素二将伴在诡廷司长卿徐杞的两侧,登上城楼,看着邯城前那个杀神带着一队人马,站在那里,默无声色。
这是偈川前的最后一道关隘。
“又是你?”青阳锦策马到了队伍最前,看着邯城城墙上屹立着的剑客徐杞,从身后的箭袋中抽出一支黑色的箭簇,笑了一笑,将箭一甩手腕,扔了出去。
那箭飞向城上三人。
在陈昀和杨素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徐杞一侧头,箭正从他耳边掠过,打到了他身后夜眠剑的剑柄上,扬起一阵锵锵声。
青阳锦又以一种不似笑不似哭的神色看着徐杞,竟扬了扬声,道:“你下来,就咱俩,打一架。”
邯城上徐杞一愣,没有迈步,夜眠剑却已从鞘中到了右手中。
“先生”陈昀和杨素看着徐杞,正要劝阻,却见徐杞只凝神看着城下。
“只分高下,不论生死。”青阳锦见那人仍有些怯懦,于是扬了扬眉,曲起一条腿踩到马背上,又说道。
“先生,锽人奸诈,莫要中计啊!”杨素上前又劝。
徐杞没有理会,又望着城下,只轻声对那车骑将军道:
“他不算锽人。”
于是,邯城外,青阳锦马前,徐杞听他小声笑道:“我不是锽人,又是何人?”
徐杞看着那从前让他百般恐惧的“神”,低头浅笑三分:
“你是青阳锦啊。”
元清阁。韩笙的情绪缓和许多,苏佐提起了章焕章炳之闹事的事。苏佐又道:“子乔不用担心,孤自有评断。”
韩笙笑了笑:“无需陛下费心了。只是,臣想会一会那章炳之”
“好说。”苏佐一点头,“下午可有空闲?”
“自然。”
“子乔与那章评事莫不是旧识?”苏佐将书合在手里,又问道。
韩笙见皇帝已经读了一上午枯燥的古书,于是摇了摇头,应道:“漪泽城有位唱老生的,也姓章,曾与臣有过些不快。那位章评事一到朝廷就道臣的不是,臣恐是听了漪泽那章先生的口舌,于是想一齐解决的新仇旧事。”
苏佐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篱奴可是从那老生的戏班子手下赎出来的?”
韩笙咳了两声,瞥了一眼高宗苏佐,点了点头。
高宗苏佐又笑了笑,问道:“那位徐小姐,子乔觉得如何啊?听说怀昀兄还要你明天再去一趟城北徐府。”
韩笙闻言一愣,看向了苏佐,随即便是淡默。
苏佐哈哈笑了两声:“不急,再想想吧。我大晟的陌上翩翩公子,岂能如此草率了事?”
夜,韩府厢房。韩箫韩笙兄弟二人相对而坐。韩笙刚摆上两盏茶,便听哥哥叹了口气,转而一笑,说道:“未时我巡元清宫的时候听到了,为兄还是劝你赶紧结了婚事,无论与谁。”他又严肃起来:“毕竟,单凭那几座城,拦不住青阳锦。战事,必然要波及这里,谁也说不好到时候会发生什么。”
韩笙仔细思度,然后点了点头。
韩箫提刀站了起来,正要出房夜练,却忽地转过身来,笑道:“子乔啊,你若是真心对那戏子的话,可否跟父亲讨一讨,让珮仪小姐考虑考虑我。”
韩笙一笑,抬手一推:“出去!”
韩笙在刀剑铮鸣声中合眼睡去。
而邯城外,青阳锦和徐杞从午时打到了入更。这次,青阳锦将徐杞的下三路攻了个干干净净,在他的双腿上留下了一道道刀痕。而度过了在淞绛这几年,闭关练武的徐杞也终于在青阳锦的胸前刻下了第一刀
三更天时,月藏柳后,鸦声寂静。二人方止。
和青阳锦一战后,徐杞的脸上竟显出几分享受,他舔舐着唇边的鲜血,重伤至血肉模糊的双腿再也无力支撑。青阳锦背起那把裂玹剑,将徐杞抬回了邯城城门前,然后,孤身回了甫津军的营中。
陈昀杨素二人赶忙出城将徐杞抬到了帐中,好生疗养。
杨素又嗔:“先生!我就说这是他的计谋”
徐杞只摇了摇头。
一旁的骠骑陈昀始终未说什么。今年他才十七岁,徐杞封诡廷司长卿、在冰栾山下与那位传世武神大战三百回合的传奇故事也是在他八九岁最意气风发壮志酬筹的时候被传唱开的——徐杞是他的目标,也是他习武的原因。
像贺祯他们一样日渐沧桑的徐杞看着陈昀的眼睛,像是也知道这些。
杨素走后,徐杞忽对陈昀叹道:“我不喜欢那些哲学道义,但万物兴衰,是不会变的。夜眠刀,总要传下去”
陈昀看着自己儿时的偶像——这个全晟国唯一一个能伤到青阳锦的人,笑道:“一切都等先生好了再谈。”说罢,跪了下来,伸手行礼,顺着徐杞的话喊道:“弟子陈昀,拜见师父!”
之后两个月,熬到了冬天,青阳锦竟真的一直没有起兵攻城。
徐杞没有伤到骨头,身上的一处处剑伤已然好全,等他再登上城楼,青阳锦一声令下,大军压至。
青阳锦独身在前,势不可挡,在与徐杞交战的同时,也时常闪出身来挥砍着邯城的守军,不断控制着整个战局的发展与甫津军的走向。
邯城一战,五天时间中,青阳锦伤了徐杞的左臂,斩了六百守军。没有人知道他的极限在那里。
邯城大破,甫津军攻上偈川,一往无前,直达凤棂都。
城中。
曦云宫东宫,十一岁的小公主苏誉牵着叶跹嬛的手,一旁还站着高宗九岁的长子苏珣,奶声奶气地问道:“姐姐,是不是要打仗了啊”
叶跹嬛蹲下来,看着两个穿着华贵的小孩子的脸,从恐惧中挤出几分笑容,说道:“不怕哦,咱们会将他们打出去的。”
到东宫之后,她不再唱戏,只是像一个大姐姐一样,和那些皇家子女们玩耍着。
元清宫中,李淮看着满脸愁容的高宗苏佐,发着颤说:“会没事的吧。”
苏佐转过头,看着她,点了点头。
韩府之中,韩砚和许多凤棂人家一样,正急忙收拾着东西。厢房中,韩箫手执一柄侍卫刀,身着铁甲,对自己最亲最亲的弟弟说:
“我要去守南城门了。”
现在的凤棂城前还未到需要禁军出兵的景况。这是他自己向高宗苏佐提出的请求。
韩箫拍了拍弟弟渐渐宽阔起来的肩。韩笙只来得及说一句“保重”,便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淡了出去。
而守军中也收了大理寺的一个小吏,叫章焕。
城外。
青阳锦与凤棂城间,只隔了一道奔腾而过的晟水。晟水那一岸,早有无数身着白色甲胄的晟军举着弓弩,架在了那里。
二十五年前,他也是站在这里——却是背对着这座城的。
晟水还未冻结,一切似乎都在复刻着二十五年前的那一天。而不同的只有:青阳锦站到了晟水的南岸,而凤棂城下,多了一个徐杞,和他的弟子陈昀。
而甫津乱军中,还有一个晟官做着青阳锦的参谋,他叫李仕。
青阳锦——那个杀神从不等太久。莽原上冬风再起的时候,他率着甫津城中他亲手练出的十万农军,冲了上去,冲入晟水。这一次,他率先将剑锋对准了守城的百万晟军。这才是最有效率的杀法。
晟人的主将正是徐杞。万兵丛中,在劈砍敌军的同时,那把夜眠剑始终寻找着青阳锦的残影。
晟水的岸边,列起阵的无数弓箭手松开手中的弦,顿时间万箭齐发,射向接连涌来的甫津乱军。
青阳锦正被无数的晟军包围着,一柄裂玹剑不断地搅动着血红色的河水。与那些行动困难的士兵相比,江涛之中,青阳锦竟是来去自如,如履平地,以一种以一敌千的气势与战力孤身与晟军僵持着。
他像是一只羽毛,黑色的鸦羽,在血的风中舞动。
尸体沿着晟水漂向下游,人潮又从两岸涌入水中
十几万人的农军竟将坐拥二十余万晟兵的晟水防线打得节节败退,从晟水之中打到了晟水与凤棂城之间的平川之上。
凤棂城中,已有许多百姓从北门出逃了。
谁都知道,一旦青阳锦攻进来,他一定会屠城!
韩砚提着包裹,带着韩笙和几个亲信家奴,找到了住在城东的堂弟韩郢,在君舆大街上狂奔。
韩笙要去曦云宫找叶跹嬛,但还是被人们挤得偏离了宫门。他只好保佑曦云宫会活下来;保佑苏佐会想起东宫中曾经那个籍籍无名的戏子。他也保佑正在城南奋战的韩箫等将士能赢下这一战。
而逃命的人流之中,韩笙忽然看到一个身影——那是徐珮仪,正满面忧容,紧紧盯着他韩笙。
此刻鲜有人再去管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子,没有人知道青阳锦什么时候会进城,只有韩笙和她的眼眸交汇。而令韩笙疑惑的是:徐家比他们相遇的地方还要往北,她是在往回跑——她是来找他的。
韩砚也看到了徐珮仪,于是让韩笙赶紧去拉上她。韩笙别无它法,毕竟是多救一条人命,于是从人潮中斜插了过去,徐珮仪拉起他的手臂,跟着他回到了韩砚和韩郢旁边,继续往北跑去。
跑出了凤棂城,直到凰廷郡北面的黎州。已是夜半三更时分,韩砚才找了一个还算不错且还有房间的客栈,给除去家奴的四人各租了一间房,住了下来。
韩笙辗转睡不着,心中总挂念着什么,又听隔壁韩砚的房间中总是传来声响,于是过去敲开了那间房:“爹,那哥哥呢?”
“我跟他说了,到漪泽见,他会来的。”韩砚沉了沉声,颊上的泪痕还未抹干。
但他却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凤棂,还能不能见到韩府之中那些多少年苦心经商换来的钱财珍宝与用来发家的瓷器,甚至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曾经那个夜半练武、谈笑风生的少年步长。
二十岁的富家公子总能把事情往最好的一面想,但韩砚不行。
韩笙点点头,只得将父亲的话信了下来,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倒了下来。窗外流过一条河,黎州城里也有一座茶楼,楼中的戏子还在唱着悲歌。
他转头看了看自己带出的行囊——除了那些百无聊赖的沉甸甸的生活必需品,他只来得及带那一支笙。
徐珮仪也难眠,正和着那首歌,转而却又唱起了一出《牡丹亭》。她知道这是韩笙最喜欢的曲调。但不知又从何得知——她也知道韩笙喜欢这出《牡丹亭还魂记》的缘故。
第二天,他们又启了程。韩砚往漪泽发了封信,得知了那边一切安好。
一路上没有马车,韩砚和韩郢在前面商议着商务,不时会看一看后面。韩笙吹着那支饱经风霜的笙,一曲《牡丹亭》一遍又一遍。徐珮仪伴着他,偶尔会和两句唱词。
她看着韩笙的愁容,轻声抚慰着:
“会没事的。”
他以为她说的是韩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