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牡丹亭叶跹嬛遇故 江城子韩二郎入仕
北锽国都暨陵。
“陛下,青阳锦去甫津了。”北锽七相国之一的赵承煦收到了探子的消息,报到了迟钰宫上的孙源这里。
“嗯。”孙源应了一声,又缓缓道,“他会回来的。”
晟国都凤棂城。
老内侍殷弘代高宗苏佐处理着盛世局面下的一些杂事。他在元清宫中架了一张小桌,离苏佐的榻很远。
午时的烈阳高远,殷弘刚给自己做完了满满一盘的水果,放到了桌上的空处。自己则“哎呦”一声,盘腿坐了下来,翻阅着奏事的上疏。
他刚扎起一块枇杷果,忽地看到一张疏。他将那疏拿到自己眼前,反复看了几遍,只恐是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字,但读来读去都是一句话:
甲子延和十年,闰二月廿六寅时,贺祯胤安薨。
殷弘愕然,放下了刚到嘴边的枇杷。他立即决策着,最终还是又拿了一张纸,在上面写道:丞相贺祯薨,请陛下速归。急,急,急!
他先将信交给了曦云宫里最好的那个谒者信吏,将密信送到了漪泽,然后找到内务司政事堂的参政王居远,让他暂时稳定局势。
此时的漪泽韩府中,韩砚正与韩箫韩笙二子围坐在正房中,只听韩砚沉了沉声,道:“如今箫儿刚刚及冠。我们终是从商之人,再过两天,我有一批生意在凤棂都,你们跟我去那边看一看吧。但可能要在那边住很长时间”
韩箫显得很兴奋点了点头。韩笙难以反驳什么。
这将是二十岁的韩箫和十八岁的韩笙第一次离开晋州郡。
可韩笙的思绪还在城西的三颦茶楼。不在楼里,却在楼外;就像那人不在梦里,却在眼前。
他前两天刚去了一趟,章清洋又招了一批戏伶,其中没有她。韩笙感觉,她已经离开漪泽了——他感到庆幸,也感到悲哀。
虽然他只曾捕捉到一个背影。
七日后,凤棂发来的书到了高宗苏佐手中,苏佐当即备好了马,却一时没注意将贺祯归天的消息告诉了韩砚,但旋即反应过来,让韩砚不再和第三个人说。
凤棂城中,也没有举行国葬。
毕竟北方的锽,仍对晟的土地虎视眈眈着。
韩砚也定在这日启程,于是带着韩笙,各坐在了一架马车中,韩箫则骑着自己那匹赤色烈马,同几个上过战场的老侍卫兵走在了最前面,听他们绘声绘色地讲着战争故事。
那几个老兵都曾在年少时提刀闯入过朝轩城的城门,也闯入过凤棂城的城门。脸上、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像是一个故事——当然也不乏青阳锦的那一道和俞云唳的那一道。
老兵看着韩箫,就像是在看意气风发的当时少年。
他们都记得当年的波澜壮阔,却鲜有人看得到如今北方的暗潮涌动
春雨总是洋洋洒洒。当他们路过晋州郡西的金华城郊时,一场大雨铺洒而下,车轮被泥泞紧紧锢住,一行人只得停下来,等雨过去。
韩笙的马车中笙歌四起,伴着朦胧雨滴,好生宁静。忽然,一旁一架三匹马拉着的马车缓步驶过,纱帘微掀,车中蛾眉舒展。那架马车摇摇晃晃,像是随着笙歌舞动,从韩笙的马车旁轻轻划了过去。
金华是个繁华的商镇,虽不比漪泽,但也是各方商人聚集之地。睡过一宿,到了次日辰时,雨还在下,韩箫在车前雨中练着戟。韩笙则闲来无趣,便打了把伞,走向了金华城中。
商贸最盛的那条钿铢街上,还有许多商贩架着伞,吆喝着商品。
韩笙走在金华的街上,挑挑拣拣,只买了一个刻着不知谁家公子的小木雕,见雨势小了些,于是转身往回走着,左右顾着街两旁的金华风貌。
正走到西城门时,韩笙却忽听身后有人正大喊着:“抓贼啊!有贼!”
韩笙转头看去,只见雨中一个穿着短褐的炊饼摊主正追着一个手中抓着两个饼子,衣衫有些破旧脏乱的少女。
韩笙再打眼看去——那个女孩他认得——他曾在漪泽的三颦茶楼见过
他何曾想到,竟在金华遇到了。
韩笙无暇再想,两步跑到了女孩身前。女孩也认出了他,只往他身后一躲。
那摊主追来,喘着粗气,指着韩笙身后的女孩恼道:“这位公子,那顽货刚不由分说抢了我两个饼子,我做的也是小生意,望公子行个公道。”
“多少钱?”韩笙明白了事情,于是说道。
“大人,这”
“多少?我付。”
“十四文。”那摊主如实答道。
韩笙只掏出腰间的钱袋,递了十五文钱给那摊主。摊主数了一数,又抬头看了看韩笙,道:“哎!多谢这位公子了。”
那女孩在韩笙身后,啃着热腾腾的炊饼,抬头看着这位韩家二公子的侧脸。
“走吧。”韩笙转过身,轻声说。
女孩懵懂地点点头,跟在了他身侧,躲在伞下,走向城外,手中的一个炊饼吃完了大半。
“你为什么要来金华啊?”待咽下这一口炊饼,女孩问道。
“要跟父亲去凤棂做生意,经过这里。”韩笙看着女孩,答道。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啊?”
“他乡遇故知吧。”韩笙笑了笑。
“谁跟你是故知了?!”女孩气道,颊上绽了些飞红,转瞬又看到了韩笙手中的木雕,“这是什么啊?”
“刚买的”韩笙话未落,转头却见十六七岁的女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小木雕,于是伸出手,“给你了。”
“真的?!”女孩惊喜。
“嗯,没几个钱。”
“嗯”女孩看着自己一身褴衫,轻叹了一声。却旋然又抬起头,笑着问道:“我能去凤棂吗?”
“当然。不过要我与圣上禀告一声。”
“对了你叫什么啊?”女孩似乎没在意韩笙所说的“圣上”二字,问道。
“韩笙。”
“叶跹嬛。芽官他们也叫我篱奴”
她说的是漪泽的那些伶,芽官是其中那个看起来年纪最大的男旦。
韩笙带女孩回了金华城西的自己的那架马车上,告诫她不要出声,然后,自己到了苏佐和李淮的那架马车中,将此事告诉了高宗苏佐。
苏佐一笑,开始八卦起来。问得韩笙也不知所措起来。最终一点头,答应了带叶跹嬛去凤棂,并且一路上不跟韩砚韩箫他们说这件事。
雨幕还挂在天上,苏佐留韩笙在他的马车中,连着吹了几首笙歌,直到午时雨停,才放他回了自己的车里。
韩笙的车中,叶跹嬛正编着不知从何处折来的早春花枝。最后一支花茎翻飞过她手中的小花篮,将整个作品固定住了。
泥泞凝成了沃土。随行的仆从脚夫们在车后喊着号子,齐力将一架架马车推出了坑。马蹄飞扬,渐渐向西。
到了凤棂。苏佐为了帮韩笙掩盖,于是把叶跹嬛带进了宫养着。他也跟韩笙议过几次,说可以告诉韩砚,但韩笙总是觉得父亲会因此大发雷霆——可能他的潜意识中,也认定一个贵族公子和一个出身贱婢之间,是不可能得到支持的
韩砚早派人在京都买好了房子,马车一到,便搬了进去。
厢房中,韩笙在读完诗书后,总会吹起一支笙,或是进曦云宫去。
而总有一个似是闲来路过的女行客停在韩府前,听得韩笙吹那曲《牡丹亭》中的戏段。
一年后,韩箫去参加了武考,进了第二甲,高宗苏佐给了他一个禁军左骁卫麾下八品下的步长做,只在曦云宫中巡逻练兵,几乎不出京城。
两年后,韩笙及冠。及冠礼上,苏佐带着李淮和扮成贴身女婢的叶跹嬛,到了韩府。苏佐亲自为韩笙加了冠。韩砚给二十岁的韩笙取字曰:子乔。
这一年仲秋,韩笙上洛城殿参了殿试,却未进前三甲。又苦读一年,叶跹嬛总溜出宫来挑灯伴读。
又一年秋叶落满地,长晏殿前传胪之时,苏佐也在听着。
当听到韩笙的名字进了二甲首名之列时,高宗苏佐在人群中寻到韩笙,暗暗伸出了一根大拇指。
苏佐特设了一个“元清阁顾问郎”给韩笙,位列藏书阁学士之中,让他整日在元清宫旁的一个小阁中陪皇帝闲聊讲经,闲暇时也吹两支笙歌,引得过路的朝中百官都要驻足片刻。
奈何事出不巧,二甲的次名——名落韩笙之下的一位学子找上了元清宫来,说不服韩笙的名次在他之上。
那人自称叫章焕,字炳之。是漪泽章清洋的侄子。
苏佐打量着那位跪在殿上,不像文生也不像武生的意气少年。于是找人将韩笙从元清阁请了过来,又找来了韩笙和章焕的两份卷子,亲自阅过,便对章焕道:
“你下去吧。他是头名。”
见章焕仍跪在那里不语,苏佐转头又问一旁侍候的殷弘道:“鸿胪寺的吏监是不是已经授他官了?”
“是。”殷弘弯着腰,身子有些蹒跚,但还是屈到苏佐耳旁,道,“他熟知法律,就授了他一个大理寺郎。”
“是个小官。”殷弘又补了一句。
苏佐点点头。又问殷弘道:“那殷伯认为,升他为大理寺司务如何?”
“呃,陛下,这和大理寺郎是一级的不过是大理寺内务和外务的区别”
苏佐顿了顿:“那送到大理寺让丘寺卿处理吧。”他又正了正黄袍,道:“请章卿到大理寺一趟吧,爱卿文理聪明,大理寺必有提拔。”
章焕看着苏佐画出的饼,不好再辩驳什么,只好瞪了一眼龙榻旁侍立的韩笙,退出了元清宫。
见章焕出殿后,苏佐转头看向韩笙,拿着韩笙的那一纸试卷,又扫了两眼——策论部分的他实在不感兴趣,只是含笑看了两遍韩笙作的那文诗赋,道:
“来见一见篱奴吗?”
韩笙点了点头。
卷上那一阕《江城子》,高宗苏佐还是看得懂的:
寒烟清醺宿昔凉,渐霞光,孤月茫。凤凰两别,空敛泪盈盈。伶人拂筝衣纤纤,雪如璁,挂疏桐。 人间四月燕音长,望岚阳,忆茶堂。弄玉声扬,何处是萧郎?巷陌雨中春至晚,残月荡,晓风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