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寻痴人酷吏掀陈案 误大计小臣受重刑
“陛下,先帝已经准许臣前去寻杨少爷了。”元清宫中,外务司主事贺祯看着案前正翻着奏章的太祖之弟——晟宣宗苏徽。
“哦?那就去做吧。”宣宗挥了挥手,甚至没正眼去看殿中恭敬站着的贺祯。正值孟夏,年过六旬的老内侍殷弘在宣宗身旁扇着蒲扇。
“是。”贺祯一拱手,正要退下,却又被宣宗喊住。
宣宗合上了奏章,抬起了头,招呼侍女端上了涯江郡深山中的贡茶,邀贺祯饮过一杯,才缓缓说道:“贺卿。先帝清冗过后,朝中许多位子都空了下来,尤其是这个宰相之位,始终不是个办法。贺卿认为,如今大晟,何人能胜任相位呢?”
贺祯一愣,又道:“臣之眼界,定不及陛下之眼界,而一人之眼界,也定不及万人之眼界。而如今陛下问臣何人得以胜任宰相之位,不如问天下人”
“何必如此繁琐。”宣宗打断了贺祯的话,道,“孤信你,孤让你兼任宰相,可好?”
“这陛下,万不可如此草率啊。我若是做了相,朝上百官,定有不满之言啊。”贺祯放下茶盏,行了跪礼。
宣宗摆了摆手:“下去吧。殷公公,筹备一下,明日拜相。”
“是。”殷弘应了一声,手中摇扇的动作始终未停。又听宣宗嘱了一声:“让李将军去守卫下往南方承烽的道路。哦,若是峋天郡尉近来无事的话,叫谒者传令给他,让他巡一巡北疆边防。”
殷弘又“是”了一声。
贺祯拱手行礼,退下了元清宫,还是那样,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他知道,如今的宣宗苏徽,不像他;也不像太祖苏彻——在关键的时候,那样心思缜密、那样冷酷无情。
至少他与宣宗之间,像是总有一层薄膜,谁也戳不破,以一种奇怪的关系保持着。君臣二人,谁也无法直视对方。
回到外务司后,贺祯立即命人备了马车。第二日一早,他简要在曦云宫中的天宰台上授了相位后。酉时,便启程去了漪泽。
一日晨雾之中,晟水两岸,漪泽城的街市喧嚷。一身官袍的主事贺祯乘着小舟,一直飘到了城西北,走进了一间毫不起眼的、没有锁门的茅屋之中。
“杨大少爷,许久未见了。”贺祯有些诡异地笑道,看着屋内披头散发、满身泥垢、站在墙角,口中不知喃喃着什么的年轻人。
茅屋内只有一张木桌、一张木床和一个破柜子,桌上零散着酒坛的碎片,木床和木柜上沾了些血迹。两侧的窗子都开着,屋内也有夏天的热风在呼号。
那个年轻人突然警觉起来,狂乱喊着:“不要不要不回去!我不回去!”
贺祯淡然看着他,嘴角仍保持着完美的弧度:“你不用回去。我带你的钱回去就行。”贺祯没有拐弯抹角,他也知道,对付这种人,直率才是最好的。
杨楫愣了一愣,仿佛在用仅存的理智思考着,然后,他指了指漪泽城的方向,视线瞟过去的一刻,他又蜷起了身子,缩在角落里,又穿着粗气,不断地重复着一个地方:
“俑宁街俑宁”
贺祯的脸上绽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笑,然后,转身出了茅屋,轻轻关上了门,留杨楫蜷在了屋内。贺祯则独自走向城内,俑宁街。
街道很宽阔,一侧有一户独树一帜的宅子,宅门上歪斜挂着一个匾,写着:
杨府。门口也没设侍卫。贺祯冷笑一声,敲了敲大门。等了许久,才有一个仆人来开了门。
那个仆人上下打量着贺祯,却只把他当成城里的一个小贵族。小仆神色蔑然,挠着胳膊上被蚊虫叮出的包,再过了些时候,才挤出一句:
“老爷还没起。有什么事先等着。”
贺祯脸色一沉,直入主题,一边将那仆人推到旁边,一边说着:“我来要杨楫的那份钱,不关你们事。”
那仆人也气上心头,猛地推了一把贺祯,指着他的鼻子,嚷道:“你知道这府里住的是谁吗?!位高权重漪泽头名的杨天涘杨大人!你又是哪路货色?竟敢在此胡作非为!”
贺祯甚是没拿正眼去看那仆人,只轻笑一声,嘟囔了句:“狗仗人势。”
那仆人听到,竟上前揪住了贺祯的衣领,道:“穿得人模狗样。你有几条命啊!”
贺祯转头,看着那仆人,伸手抓住了他揪着自己衣领的那只手,语气未见波动,说道:“你知道曦云宫里住的是谁吗?”
那仆人闻言一愣。贺祯又笑了笑,用另一只手从腰间的内侧束带中抽出了一纸圣旨,喊道:“先帝敕令收归杨家少爷杨楫财款于国有,圣旨在此,何人不从?!”
那仆人当即跪了下来,发着颤:“官爷小的有眼不知泰山。官爷宽宏大量,饶了小子吧”
贺祯哼了一声,从他身边掠过,推门走进了漪泽杨府,又喊道:
“杨天涘何在?!先帝敕令收归杨楫财款于国有!”
此言一出,立即有一个颔下留着一小缕黑色胡须,穿着繁贵的纱衣,腰间还系着几条金色绦子的中年男人在几位下人的拥簇下从后院跑了过来。
那人看了一眼贺祯手中的圣旨,当即跪了下来,口中道:“小民接旨,小民接旨。”
行过礼后,杨青浦之弟杨天涘站立起来,又作一揖,赔笑道:“官爷,方才那下贱的门奴可是顶撞了官爷?实在该死实在该死。官爷莫要在意,小民定要严惩那下三滥的!”
贺祯点点头,毫不在意杨天涘的奉承话,又重复道:“我是奉天之命,来收杨楫寄在这里的财款的。”
“是,是。万岁能注意我们杨家、能派您这样体恤百姓克逮克容又仪表堂堂的贤臣清士来到寒舍,该是杨家的万幸啊。”杨天涘说罢,赶紧招呼身边服侍着的下人去账房打点了。自己则又笑着看向贺祯,道:“想必官爷一路风尘仆仆,劳累了吧,不如留坐片刻,饮壶咱漪泽的好酒再走吧。”
“不必了。”贺祯见刚才跑去后院账房的那下人已经捧着一张钱票和几贯散钱出来了,于是应了一句,接过钱,便简要行礼告辞,转身离去了。
贺祯边走边清点着手中的钱数——他早听闻过杨家在京城的财力之盛,手中的这些,也仅有杨楫名下财产的一半多些,但加上从国库中拨出的那些,已经足够供外务司出使了——既然目的已经达成,其余的事,他不会再管。
于是,乘船回了凤棂都外务司。召来了一个懂南越族语的小司使,缓缓道:
“时辰已到,向圣上通告一声,明日启程。”
那小司使行了一礼,跟着兼任外务司主事的贺祯上了夙寅殿。
“陛下。”贺祯没有正眼去看宣宗,只是自顾自将那个司使推到了前面。于是那司使向座上宣宗行礼后道:“卑臣外务司使马瞻,幸得贺主事之恩,承此次出使承烽之令。”
宣宗点点头。贺祯却是一悚——仅仅二十岁刚弱冠的马瞻无意间直言是“幸于他贺祯的恩”,而非承殿上那位身着黄袍的“皇恩”。
顷刻间,三十二岁的、太祖苏彻的臣子贺祯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次出使不会顺利,但作为一个臣,他总要将自己最自信最运筹帷幄的一面展现给座在龙椅上的那个人——他用了一秒的时间打量着夙寅殿中站立着的群臣,见没有人发觉马瞻语言的缺漏,于是,他也将它埋进了心底。
“何时启程?”宣宗随口问道,伸手拿了一颗已经被殷公公剥得干干净净的荔枝放进了嘴里。年十九岁的太子苏佐站在座旁,听着君臣的对话。
“即刻。”贺祯未待马瞻开口,于是答道。
“好!”宣宗一拍手,“李将军已先行前往芊淀郡恭候了。既然如此,速速出发吧。”
“是。”贺祯一行礼,带着马瞻下了殿,在外务司前,送他上了一辆精致的马车,后面跟着三架放着珠宝献品的辎车。
夏天的风热得像火,马瞻坐在车里,听着凤棂城中商贩的吆喝声,他闻到了他小时候最爱吃的油泼面的味道。越往南,路就越发颠簸。二十岁初入官场的少年满怀热情,尽管仍有对于未知的恐惧,但他还是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一次宝贵机会,他止不住地想象着他带着无数的南方奇珍出使凯旋之后君舆大街上百姓夹道欢迎着他,主事大人和陛下站在君舆大人的尽头,站在初阳门前看着他的马车。
然后,贺祯估计着时间——在马瞻差不多到了芊淀郡后,他下了令,遣那六十艘使船发往北方宗山国蘅碣城。这样,也可以使他在处理南北两方的出使事务上从容些许。
而他唯一没有算到一件事——芊淀郡南、承烽与晟国交界处,一场暴雨山洪,将马瞻的使团和将军李井淹埋在了泥土之下。
三架辎车丢失了一架,损坏了两架。年轻的马瞻侥幸捡回一条命,但瘸了腿,而将军李井连同半个使团的人却都再也没从泥浆中站起来。
马瞻不愿狼狈而归,于是没有报给京都的贺祯,只是自顾自地向南走着。
踉踉跄跄又一个月后,马瞻才看到了承烽国都旋翎的城门。他已极力地用城外的河水濯洗过了身子和衣服,也让使团的人把自己打理得体面了很多。
但一队衣衫破旧神色萎靡的人带着两架破损的木车,总像是一个困顿之中的小邻国来向大国求援的,而非平等的建交。
他们走在旋翎城的街道上,承烽国的南越人都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们。而马瞻的目光炯然向前,看着旋翎城中心的广黎宫。
马瞻将那半个使团的人马和两架辎车安置在了广黎宫北安门外,自己带着一个亲信的司吏,携了几件辎车中存留下的珠宝首饰,进了广黎宫。
广黎宫齐贤殿之中,承烽昭王眯眼看着孤身蹒跚走上殿来的马瞻,心中一笑。
马瞻扑通一声跪在殿上,身子因腿部的疼痛发着颤,但语气仍旧坚韧:“外臣乃晟之使臣,奉上之名,前来求两国之建交。”
承烽昭王闻言,只冷冷说道:“朕知道了。”
“外臣携北境珠宝玉翡三十两、软烟罗丝纱五匹、沂州青花官窑器二十件,另有银镀金镶龙凤簪、点翠钿玉钗”马瞻一件件介绍着。
未待他说完,昭王便不耐烦地打断道:“就在城外,朕看到了。”
马瞻一怔,觉得是自己的形象仍显狼狈邋遢,于是解释道:“陛下。外臣路经岭南时遇了山洪,于是”
“够了!”昭王喝道,“你还要朕说什么?承烽从来不与人建交。当初攻锽不过为几寸土地而已,而如今你们攻下了锽,不但没有分给我们一寸土地,还派一个瘸子舔着脸来建交为邻。你当我们承烽是什么啊?!你们居心何在啊?!”
马瞻心中起了波澜,道:“陛下!贵国地处荒原密林间,少沃土少田亩,若与晟结交,当有千载之利啊!”
“吕侍卫,拖下去吧。 打断他的双腿,然后,送回贵国凤棂都。”昭王没有理睬,只令道。
“是。”齐贤殿的一个殿前侍卫当即上前,将哀嚎着的年轻司使马瞻押了下去。随马瞻进广黎宫的那个亲信小司吏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然后,他被推搡着跟在了吕侍卫和马瞻的后面,进了一个位于广黎宫角落中的黑暗房间。几声嚎叫过后,那个司吏又双腿发颤地跟着两个抬着已晕厥过去的马瞻的宫中内侍,走出了广黎宫。
他无法向等在城外的使团说清发生了什么,只是哭诉着让他们将马瞻抬上马车,带着那两架破损的辎车,在承烽昭王派来的人马的“保护”下,又回到了凤棂城。
君舆大街上,晟人们也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们——就好像,他们既不属于承烽,也不属于晟一样。
使团停在了外务司府前。那个司吏跌跌撞撞,正要跑进门去哭诉,却听府中有人喊道:“别动。”随后,贺祯手中一卷书,一边低头读着,一边缓步走了出来,掠过那司吏,掀开马车的帘看了眼,又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向府前的侍卫说道:
“浇醒他。然后,拖来见我。”
侍卫们“是”了一声,又见主事贺祯闲庭信步,走回了府中书房。
那年轻的司吏、那初入官场的少年从未想过,那个朝堂之上勤于政事忠心耿耿的清官竟是如此心狠手辣。
顷刻之后,书房的门被叩响,门外的马瞻跪在地上,艰难地用手捶着门板。许久过后,贺祯才合上书,整理着书桌,沉沉道:“进来。”
马瞻将身子往前一倒,才撞开了门,然后又直起身,一点点往前挪着。
“站起来。”当马瞻刚跪行了两米左右时,贺祯仍没正眼去看他,却忽道。
“大人,这”马瞻抬了抬头,愣着。
“站起来。”贺祯将手中的一摞书卷猛地往桌上一砸,又重复道。
马瞻见状,还是强忍疼痛,直起了腿,但不过一秒,又倒了下去。贺祯抬眼,看着司使马瞻。
“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如何能跪呢?!”贺祯又缓缓说道。
“是大人。”马瞻额上冒出虚汗,又用手撑地,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屈着腰背,但还是直起了腿。
贺祯哼地冷笑一声:“去叫常三过来。”
“是。”马瞻应了一声,颤着出了书房——还是屈身“站”着。
片刻过后,那个唤作常三的小司吏战栗着站在了贺祯的书桌前。听贺祯叹了口气,语气和缓地说着:“告诉我,在承烽都发生什么了?”
常三跪了下来,由抽噎变成了哭嚎:“大人!我们在南边的兀原谷遇了山洪还下了大雨都被埋了,车和人都给埋了李将军死了但马司使不让我们回去,要去旋翎城。然后我们就去了承烽的王嫌我们寒碜,不想结交,就把他的腿打折了大人,这不怪我啊!都是天灾!天灾难测啊大人”
“就无一人劝阻无言回头吗?”贺祯厉声道。
常三哭道:“大人!确有人劝过。但您也知道马司使是一根筋的,何人能劝动啊!马司使还骂那个劝言的人。之后,就无人胆敢去劝了。”
“那还可以留一条命。”贺祯轻声喃喃,但还是被常三听到了。
但他没有做声,只是听着贺祯吩咐下人安排着:“向丘宸年通告一声,将马瞻送进大理寺狱,纵他自生自灭便是;然后,扣除使团所有人一年的薪酬,以补贴国用。”
“大人!”常三又喊道,“我们弟兄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独自打拼养家啊!这一年的例钱没了,我们可都是活不下去的”
贺祯未等他说完,只冷笑一声道:“与我何干?我只知你们办事不利,损耗了国库的钱粮,难道不是理应重罚吗?”
常三又要辩解,贺祯却只摆了摆手,让身旁的侍仆拖他下去了。
“大人。”站在贺祯座旁的那个随身侍从俯身问了一句,“那陛下那边”
“路过曦云宫的时候,顺便回声一句就行。”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