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染猜疑翰林弃姜幌 因下策酥饼杀杨家
凤棂城东翰林院中,翰林学士空澧坐在庭中,看着大理寺卿丘宸年站在院里,紧锁双眉,凛然看着他。大理寺的巡捕拖着已被空澧用药酒灌晕了的侍卫官姜幌和一同被搜查出来的关于姜幌的物证正往院外走着。
空澧淡然饮茶,同样注视着院中的丘宸年。
大理寺的巡捕带着姜幌走净之后,丘宸年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用那双犀利的鹰眼巡视着翰林院中的一切,似乎没有一丝异常
空澧蔑然一笑:“丘寺卿可真是闲暇啊。人已经带走了,丘寺卿莫不是要把我这翰林院拆了不成?”
丘宸年看了看空澧,走近了些,冷笑一声:“都是为国尽忠罢了。”
空澧端着茶,站起身来。丘宸年走到了他面前,茗茶上方缓缓飘散的热气熏着他的脸。
寺卿丘宸年看着他手中的茶盏。顷刻,顾了顾四周,挥手道:“回大理寺!”
翰林院中庭里,十二间书房中跑出了二十四位大理寺巡捕,没有搜到丝毫的证据,跟着丘宸年,惆怅回了大理寺。
丘宸年刚走。空澧进了“大火”书房,随意翻阅着典籍,却见院门口的侍卫跑进了书房,禀道:“大人,司农寺卿唐哲求见。看似,来者不善”
空澧一皱眉,叹了口气:“赵于符这个老家伙还真是靠不得,这几个不省心的一个也没压住还他妈费了我一百贯钱。”他将茶盏往桌上一砸,又喃喃补了一句。
“走!”他瞥了一眼那个侍卫,厉声道,“出去会会他。”
院里中庭之中,唐哲挺立在那里,左手执着一卷宣纸,右手则是一卷老内侍签下的圣旨。有两个院门前的侍卫,举着刀,架在唐哲身旁。
唐哲独自站在空澧的翰林院中,面对着缓缓走来的空澧,静静地伸出右手,道:“圣旨到!”
翰林院中的侍卫闻言,当即跪倒,而唐哲面前的空澧却只是一怔,仍站在原地。
“丘寺卿还未走远。空大人,不愿接旨吗?”唐哲又道。
空澧思酌片刻,还是跪了下来,双手举起:“臣接旨。”
唐哲看着眼前同时屈于晟和锽之下的空澧,冷笑一声,又轻声道:“印,还是不印?”
空澧微抬了抬头,瞪了一眼唐哲,手中拿着那卷圣旨,站了起来,伸出了一只手。唐哲又打量了下他,将那卷《拟思旧赋》递给了他。
空澧低头看过一遍,神色上没有大的波动,心中一惊——吕三清,竟然没死!他已明了一切——他输了,无论印或是不印,都是死路——若是印了,这篇《拟思旧赋》必然在京都溅起大波澜,吕三清必然会被找到然后交给官府或是大理寺;若是不印,他就成了抗旨的罪人,同样会被投入大理寺狱
吕三清,这个无官无职的小痞子,成了他空澧百密中的一疏。
而洛寒,用一个“君子”的方式,放大了这个疏漏。
最终,空澧笑了一声,身子颤了一颤,缓缓转过了身,随手拎着那圣旨,往大火书房的方向踱着,淡然说着:“沅芷刚泡了一壶新茶,唐寺卿不如留坐片刻,与沅芷稍酌两杯?”
“青阳锦败了。”唐哲听着空澧的话,扬扬嘴角,笑了一声,道,“空大人真是高居云巅而不食人间烟火了——凤棂城里都传开了,青阳锦在峋天被捕了,断了双腿,正关在峋天狱呢!”
空澧猛地转过头,神色鲜有些失态,身子更颤着,竭力稳定着语气,头脑中迅速地思度着什么,冷冷地说:“你回去跟苏彻说。我印。院里还有几罐新茶,改日我当送到曦云宫。”
唐哲又一笑,拱手行礼:“旨意我带到了。空大人请便。”于是转身而辞。
翰林院中,空澧走进了某一间小屋,看着一个正默默地背对着门口躺在木板床上、只是沉寂着身体和精力而没有睡去的人。
翰林学士嘶哑地喊道:
“赵迩。想不到,我空沅芷,也到了似淮阴侯背水一战的时候了”
那人翻过身,只剩了一半的左臂荡在身前,有气无力地说道:“大人,我一个废人,能做什么啊?”
空澧的脸上漾出少许笑靥:
“正因为,你是一个废人啊。”
次日,文渊阁中,洛寒终于彻底解决完了那一批难缠的典籍,早早放了班,想起杨酥儿此时应该正在珑华巷的杨府见父亲杨青浦,于是便打算到了珑华巷“蹭”趟杨府的晚餐,顺便到巷口杨酥儿常吃的那家点心铺子买两包酥饼过去——倒也算能省一顿饭钱。
洛寒走在街上,长呼了口气,虽然还是因陈臾之事以及无法完全铲除空澧而愁上心头,但终于熬过了最难受的那段日子了。
到了珑华巷口,洛寒正要走进那家铺子,却忽听身后有人在喊着,声音虚弱,甚至像是在祈求一样:
“这位爷,您看看我这儿的饼子吗?一提只要四文钱”
洛寒回头去看,有一个衣着褴褛面容枯瘦,但发须和右手却打理得很干净的中年男子。想必是家中穷苦,但为了要卖酥饼维持生计,还是要费心思将自己打理整洁。
洛寒打量着那个男子——他最大的特点便是——没有左臂。
那个卖酥饼的中年男子还在苦苦哀求着。洛寒见他身有残疾却仍艰难度着日子,心生怜悯,竟一时没有想起他见过那个男子——就在醉吟巷洛府的后院。他还是转过身来,走向了赵迩的小摊位。
他递了十文钱到身前那个男子的右手中,那个男子千恩万谢,拿了两提酥饼送到了洛寒手中,看着他转身走进了珑华巷。
倾而,那个男子忽又喊道:“客官!多了两文啊。”
巷子中,洛寒转头看着那个男子,笑了笑,又拎着酥饼,继续走进了巷子深处。
洛寒前脚刚到杨府,放下了那两提酥饼,便听有来人提着一张文书信件唤道:“洛学士!司农寺卿唐哲唐大人请您到府上一趟,商谈公事。”
洛寒回头,应了一声,随后嘱咐杨府前的侍卫,让他告知杨家人一声——“洛寒临时有事,暂且失陪了”,并让那侍卫替他表达下歉意,便随着那唐家奴,到了唐府。
唐府前,寺卿唐哲已迎到了门前,满面春光,笑言:“明屺,陛下已经放旨,敕令翰林院印刷你那篇《拟思旧赋》了。扳倒空澧,可计日而待矣!”
“好啊。”洛寒应了一声,可唐哲之言又让他想起了那个叫陈臾的武生,总让他不痛快。他又说道:“此事唐寺卿差人送信通告一声便是,何必大费周章呢?”
唐哲“哎”了一声,道:“请洛学士进来吧。我已在府内设了酒宴。丘寺卿可是恭候多时了呢。”
洛寒一行礼,随着唐哲进了府。这边洛寒开了宴。珑华巷那边,那侍仆将两提酥饼带进了正房,交予了老爷杨青浦,也告知了他洛寒临时有事。杨青浦点头道“知道了”,见已到了戍时,便自然让身边的侍仆唤众人吃饭了。
那杨家侍奴喊了一圈,回来禀告老爷道:“少爷还没回来。”
杨青浦眉头一锁,想必杨楫那又是和城东范家的纨绔二少混去青楼酒馆了,便叹了口气,道:“不用等他了!”
侍奴“是”了一声,传令让众杨家奴去摆菜肴了,自己则提着老爷递给他的酥饼,摆上了桌。
杨家是杨青浦这一辈人带起来的。青浦之妻早亡,同辈的兄弟们都留在了漪泽城,只有杨青浦到了京城凤棂打拼。这一桌上,只有杨青浦和杨酥儿二人。
杨酥儿觉实在冷清,于是问过父亲之后,便又搬了几把椅子过来,让侍仆们来同席而食。 侍仆几番推辞,杨酥儿和杨青浦又几番要求,他们终于坐了下来。那一桌席上,终于又多了些烟火气息。
再说唐府那边,唐府中庭之中,盛宴已经摆上了,楠木桌周围已坐上了许多朝廷重臣,大多都解决在空澧案中多少起了些作用——或是上书给太祖谏言;或是通告了些情报——都被唐哲一一记下了。
洛寒是最后落座的。众人含笑看着他,不知谁先起了掌声。
洛寒致过谢,坐在了不苟言笑的年轻寺卿丘宸年旁边。
宴席吃到一半,洛寒却总觉心中有些不踏实。不禁侧头问大理寺卿丘宸年道:“丘寺卿,明屺斗胆一问,凤棂城中波涛一起,吕三清一到,是否可即刻判罪?”
“是。”丘宸年转头看着洛寒,应道。
“判何罪?”洛寒又问。
“终生监禁。”丘宸年答,“按如今的晟法,五品以上官员,除非危及圣上性命或是危害极大,否则,判不了死罪。”
“那朝上陛下为何说要诛他九”洛寒又道。
“一时兴起罢了。”丘宸年打断了洛寒的话,擦了擦嘴,冷笑一声,“呵。他还有九族吗?”
洛寒点点头,道:“多谢。”便转头继续品佳肴,没再打搅众人。
倒是丘宸年转头问洛寒道:“你为何如此笃定,那纸思旧赋可以助我们捉他归案?”
洛寒叹了一声,道:“我总要相信,我所写出来的文字的力量。”
道罢,洛寒起身,向众人行过一礼,道:“还有家事,恕明屺先告辞了。”
唐哲点头,众朝臣都笑他一介大学士,却受妻室管教。
洛寒看着他们,也笑了一笑,心想:一介穷书生金榜提了名,为国尽了忠,回家陪一陪妻室,为家再尽一尽忠,有何不对呢?
他早看出杨酥儿嫌他快要住在文渊阁了,恰今日能早归家,也该陪她歇一歇了。
可当他走到杨府门前时,敲过几声,却发现府内竟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开门,也没有人应答。
他下意识觉得不妙——他的预感是对的——空澧果然留了一份大礼给他!
洛寒打开了门。
可是,杨府中,他却看到了许多佩刀的侍卫倒在地上,口中冒着鲜血。洛寒猛地一怔,脑子又是一空。他跑向中庭——庭下的圆桌旁正倒着他的妻子和岳父。
杨青浦仰面躺在地上,脑后也有一块血渍,是在倒下的时候摔到的。
杨酥儿满嘴是血,面朝正门的方向——她一直在等着他。
杨府之中,没有一丝声响。
洛寒的口中,也冒了血。他转过头,不再去看那满地的血。他的视线穿过了杨府的影壁,到了珑华巷中,直到处道巷的空府。
他喘着气息,眼神变得凶狠。他不再是那个穷书生,也不再是书海之中奔忙的文渊阁大学士。他没有想过报官,也没有想过去找“身后”的徐杞——或许是脑海发昏,或许是毅然要亲手砍下空澧的头
那个顷刻间疯了魔的臣提起一把侍卫佩刀,在巷口众人的注视下向南跑去。
珑华巷口,那个断了左臂的人早已没了踪影。
洛寒一刀劈开处道巷空府的大门,怒吼了一声,提刀跑进了正房。
而正房之中,空澧正站在正中,好像知道他一定会找来一样。那个翰林学士、旧锽的最后一位丞相的身旁,已围上了空府侍卫。
房中已点起了一支香,刚刚开始烧着。空澧端着一盏温茶,悠闲地用杯盖舔了舔杯檐。
空澧看了看他,又专注于手中的茗茶,微微一笑,声音轻缓:“你那篇赋我看了,很好。我也印了,大不了,闹了鱼死网破罢了。”他又叹了口气,道:“我早说了,你该再往上走一走的。”
这是他们在翰林院中,初次见面时的话。
空澧抬眼又看着他,戏谑般道:“谁叫你非要买那两提酥饼呢?”
洛寒闻言,怒火达到了顶峰。空澧微抬了抬下颔,示意侍卫们上前将洛寒拿下。洛寒举着刀,顾了顾那些侍卫,然后视线又集中回了空澧身上,紧紧盯着他。
可是周围的侍卫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动。
空澧一愣,似乎又瞬息明白过来,心中竟燃起几分恐惧——他们都看过了那篇思旧赋,都受了影响,他们都知道空澧的位子坐不久了
洛寒见状,又喊了一声,执这那把杨府的刀便向前冲去。侍卫们滞在原地,没有反应,任凭洛寒冲到了空澧面前。
空澧闪身躲着,没有去责怪那些侍卫——毕竟他知道那篇思旧赋的力量有多大。他听着洛寒口中还喃喃着:
“上步提刀去听风,白蛇吐信刺前胸。挂刀劈头人难躲,上步刺撩不留情”
这是一个叫陈倾之的侍卫教他的。
空澧退过几步,到了墙角,洛寒的刀正要落下,却见屏风后又跑出一个独臂侍卫,用右臂的血肉替空澧挡下了这一刀。
洛寒定睛一看,正是在珑华巷口买酥饼的赵迩。
他劈地更起劲——虽然动作有些怪异,但一刀一刀地,也将赵迩砍地血肉模糊,最终身子一倒,死在了地上。
那些侍卫们有些已经跑出了正房,有些则愣在那里,全作看戏——毕竟他们也知道了,他们的主子一直是锽的人;并且再过几日,他们的主子也支付不起他们的薪酬了。
空澧单枪匹马手无寸铁,迎着洛寒渐显疲累的攻势。
最终,有一刀结实地砍在了他的脖颈上。人头落地,洛寒终于披着汗珠,摊坐在了地上——空澧死了。但那个一心要拜相、要治一个盛世的洛寒也死了。
他没让陈臾亲手给父亲报了仇。他没让酥儿看到他拜相的那一天。他没让徐杞在默默守护过他和陈臾十几年之后看到一个一统天下的晟。
他输了——虽然他亲手杀了空澧。
空府正房之中,那些侍卫似乎才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两具尸体与一具“尸体”,呼道:“洛学士!”
洛寒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几个侍卫抬着他,沿着君舆大街,跑到了南城门前、棠语酒楼附近那家凤棂最好的医馆。
那里,洛寒好像很熟悉。
他昏迷了两天,这两天中,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空府和杨府门前都围满了大理寺的人。太祖苏彻和徐杞还在淞绛未归。曦云宫中,那个老侍卫整夜不能寐。司农寺中唐哲忧心忡忡。而外务司中,主事贺祯仍捧着书卷,打点着出使承烽的事,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而那个杨楫,已经疯了。
街上的人们都说,青阳锦又回来了。
最终,空澧和赵迩的尸体还是被丢到恪苍山喂了野兽。按照晟法,丘宸年还是亲自判了此案,依法判了洛寒终身监禁,而满朝文武求情之下,虽然丘宸年心中竟也有些动摇,但还是没有改判。
蓬头散发的书生蹒跚着脚步,脖子上带着木枷,被押进了大理寺狱。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只是一直在重复着:
“空澧死了空澧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