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奉遗物徐杞断黑白 拟古赋洛寒辩是非
苏彻微昂了昂首,恢复了威严,坐回了龙椅上,叹了口气:“召翰林学士空澧!”
群臣听太祖开了口,便停止了议论,但心中又疑起空澧与青阳锦有何关联。
“陛下,空学士近两日都道身体抱恙,在府中休息。”身边内侍提醒道。
苏彻点点头,又看向挺立在殿中的洛寒:“召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丘宸年迈步走了出来,听太祖苏彻沉沉令道:“立叛国罪,诛学士空澧九族,再剁成肉糜,拿到恪苍山喂狼!”
“是。”寺卿丘宸年刚行下一礼,便听群臣列前那百官之首——丞相赵于符冷冷地呼了口气,淡然说:“他的九族,早在战事中被诛遍了吧!”
声音很轻,但还是被苏彻听到了。
“哦?不知赵丞相何意啊?”苏彻皱了皱眉,问道。
丞相赵于符走到了殿中,拱手道:“陛下,臣斗胆问,如何证明洛学士所言确然?如何证明青阳锦确实活着?”
洛寒转过头,怒言道:“赵相不信,可以亲自去淞绛看!”
赵于符睨着比他晚生了几十年的洛寒,没有理会:“丘寺卿,鉴于此事证据不足,臣以丞相之名封驳诏书,请陛下冷静休息过后,再做决断。”
“不必了!”赵于符话音未落,却听殿前又有人喊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在殿门口,众人大惊,有见过的直接喊出了徐杞的名字。
洛寒一惊,转头看着他。
徐杞身后还背着那把剑,神情严肃,哀悼般一步步走到了殿中,跪了下来,双手奉上了三件物事——一枚令牌,一把侍卫剑,一片黑色箭羽。
“这三样东西,想必陛下都认得吧。”徐杞凛然道,威气甚至要压过了太祖苏彻。
苏彻看着跪在百官之间而丝毫不乱的徐杞,想必也明白了元昶二年陈衍轩一案的真相。他亲自上前,伸手接过了那三样东西,注视了许久。他似乎真的回到了晟锽交战的沙场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壮年郡守领兵作战的时候——有战士马匹的嘶吼声在激荡,也有黑色的箭羽随着青阳锦随风掠过而飘飘扬扬。
“陛下,一个罪人的话,如何去信?!”赵于符站在殿中,没有抬眼去看跪在身旁的徐杞。
“孤信。”未待徐杞辨说,便听苏彻淡淡说道,瞟了一眼赵于符,扶起了徐杞,又俯耳轻声对他说,“金吾卫向孤说过。”
赵于符一愣,朝中百官皆怔在原地,除了洛寒。
苏彻摩挲着那枚令牌,脸上带着久违的微笑,走到了百官之中,放下了威严,就像对着久别的老友般,自语般轻轻说道:
“你们太不了解诡廷司了”
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那枚令牌的背面右下角,有一道似是无意中划出的刻痕
它像是在说:“我将已身殉大义。愿世间一切安好”
那时,世上又有几个人能让陈衍轩放弃挣扎,刻下印痕?至少,那时籍籍无名的徐杞还没有这个本事。
它也像是在说:“诡廷司永不堙灭。”
至少它现在,回到了苏彻手中。那枚令牌,也会替他们看到如今的晟吧。
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到曾经的大将军俞唤——也许,他真的做错了吧。
太祖苏彻看了看剑客徐杞,视线又转向了丞相赵于符,喝道:
“他,不是罪人!从来不是”
苏彻又看向了站在殿中久未言语的洛寒,叹了口气,声音和蔼问徐杞道:“不知倾之如今安葬在何处”
“淞绛石家镇以西十里处。”徐杞如实答。
“为何不带回京都?!好也求个安稳。淞绛算个什么地方?”赵于符又争论起来。
若在平常,淞绛出身的洛寒定要为淞绛和淞绛百姓争辩一番,但如今的洛寒,却只滞然在殿中,静静地等待着对空澧的裁决。
“陈倾之荣归故里,有何不对?!”徐杞转头与赵于符眈眈相视,开了口,“他与陈衍轩是父子同地而眠,是战友同袍而葬,又有何不对?!”
“好了。”苏彻见局势又烈起来,又喊道。
见殿中久没有了声响,大理寺卿丘宸年才行礼道:“不知陛下为何要为空学士定叛国罪?”
“私通旧锽之将,为害朝臣,不算死罪吗?”苏彻应道,又令侍卫拿上了先前送到他面前的那些诽谤信作物证。
他又指了指洛寒:“人证物证据全。难道大理寺定不了罪吗?”
赵于符再无言,虽然他已经收了空澧的三百贯铜币。
丘宸年上前,双手接过了那些信件,简单翻阅过后,又拱手道:“请陛下容微臣携这些信件和洛学士回一趟大理寺,七日之后,臣当回复。”
苏彻点头,又走回了龙椅上:“若无他事,可以退朝了。不过请徐先生留步。”
徐杞拱手行了一礼。
百官最后看了一眼殿中的徐杞,然后转身,井然有序地出了夙寅殿。丘宸年领洛寒回了大理寺。赵于符顿了一秒,神色有些怪异地瞪了一眼徐杞,跟在众臣子的最后,出了夙寅殿。
苏彻看着夙寅殿中渐渐空荡了起来,又走到了徐杞面前,伸手整了整他的衣衫,道:“那封血书,是你写的吧。”
“是。”徐杞如实答道。
苏彻“嗯”了一声,又说:“若是让你继任云唳做大将军,你可愿啊?”
徐杞闻言,跪在了苏彻面前:“在下不过莽夫,不敢与俞将军相提并论。恕愁眠之罪,在下实在不愿为官。”
“是因为不想让青阳锦注意到你?”苏彻问道。
徐杞愣了一秒,遂答:“是”
苏彻又问:“若让你与青阳锦一战,有几成把握?”
“在下毫无胜算”
“不!那是必胜之战!”未等徐杞再说什么,苏彻便用手指着他喊道。太祖苏彻随后又叹了口气,还是转了话锋,面向现实,继续说道:“若是我大晟当世最强之人都无力与之一战,那我大晟出路何在呢?!”
徐杞沉默不言。
苏彻又呼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用仅有苏彻徐杞二人听得到的声音说:“你带我去一趟淞绛倾之的安眠之处吧。就你我二人。半个时辰之后就动身。”
徐杞又怔了,最后还是应了下来,行礼告辞。在凤棂城中新叶的气息中,在屋檐上的无人处游荡着。
而曦云宫元清宫中,太祖苏彻召来了那个元清宫中的内侍,背着手,说:“殷公公,你派几个侍卫跟在后面,不要让他看到。这两天,你替孤掌着政,就说孤带了些人要去恪苍山为新年社稷收成祭天祭祖。”
“是。”那内侍道。
“你再去找人注意着洛学士,莫让他干出些蠢事。过两天,再安排些人,传出青阳锦已经被峋天大军逮捕,已废了双腿正关在峋天狱的消息。民心,能平则平吧。”苏彻又吩咐。
“是。”
夕阳渐渐洒到了凤棂城上空。洛寒又摇摇晃晃地从大理寺门前走出,顺着繁华的君舆大街走着。耳畔响着凤棂百姓筹备新年的喧闹声,他置若罔闻,脑海中过着丘宸年的那句“恕宸年直言,依这些证据,只能定翰林院侍卫官姜幌的罪。空澧的事,没有再多人证物证,宸年也无能为力”
刚要拐进醉吟巷时,却有人有意般撞到了他的身上——就像那架板车一样——撞到了他,沉闷的一击。
他还听那人蔑笑着说:“都是正五品而已,凭你,永远也不可能超过我的。”
洛寒抬眼去看,却看见了空澧的一张脸。洛寒面无表情,只是发着颤,像个傻子,怔怔地说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
空澧为等他说完,只是冷笑,擦肩而过,走远了。
醉吟巷中,洛寒身前又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他意料之中的人——徐杞叹了口气,对他说道:“还有一个人证。但不好找。”
“谁?”洛寒略略抬了抬眼。
“吕三清。那个贼。”徐杞吐出了一个名字,“他帮空澧办过事。但他会轻功,所以说不好找。”
“凤棂城从不缺轻功高手。”洛寒淡淡说。
“但问题是怎么说服他们去找吕三清”徐杞顿了顿,“我会努力。”道罢,他两步又跃上了房檐。
洛寒没再去看,只是独自走过了巷子。走进了洛府,走进了书房,然后反锁上了门。
他要以君子的方式,赢下这一场。他要做千古之贤,为国、为天下黎民,赢下这一场。
他要用这一场,赢下他自己,赢下他自己的初心。
这一夜,他没有走出过那个书房。杨酥儿叩着门,喊着洛寒的名字,但始终没有回应,然后,她还是做了一碗栗粥,盖了一个盖子,放到了书房门口。
第二天、第三天,杨酥儿来了不知多少次,那碗粥却一直在哪儿。腾腾的热气飘起又消逝。杨酥儿又端来一碗,放到门口,一个时辰后,又放凉了,却还是没有人走出书房。
杨酥儿不让洛府的仆人靠近那间书房,只是自己常站在门口的栗粥的热气中对着木门说着话。
第七天,一个骨瘦如柴,面容憔悴的男人推开了门,手中拿着一卷宣纸。杨酥儿正端着一碗热粥站在门口,正与那人对视着。
七天,他改了不知多少遍,终于拟着向子期的《思旧赋》写就了《拟思旧赋》。他要将空澧的事公示于天下人。
他和七天前的洛寒——他们都憔悴了很多,长大了很多。也都认不出了对方——或许是不敢相认了。
洛寒匆匆掠过,独自出了洛府,侍仆们也拦不住。待杨酥儿追来,洛寒已蹒跚跑远了。他好像听到了叔夜巷的笛声。
他的脚步停在了曦云宫初阳门前。他忽地想到——如今没有证据,空澧还坐着翰林学士的位子,而印刷传播这篇《拟思旧赋》,是要经过翰林院的手的
他只是正五品,和翰林学士空澧一样。
初阳门前,那个老侍卫和新来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侍卫——看着他,什么也没说。直到他听到身后有人在叫他。
洛寒回过头,看到了年轻的司农寺卿唐哲。
“洛学士。”唐哲带笑,行礼道,“不必担心,文渊阁的事,这几日没耽搁。陛下也时刻挂念洛学士呢。”
洛寒顿了顿,虚虚地笑了笑,回了礼:“这是几时了啊。”
“寅时刚过。想必贺主事已经到了呢。”唐哲答道,看了看洛寒手中的宣纸,又说,“不知洛学士可是要上疏言事啊?”
唐哲看着洛寒,不经意地扬了扬嘴角,像是在特指了某件事某个人。
洛寒缓缓举起枯瘦的手臂,手臂坚定地悬在空中,那卷纸垂了下来,二十四行的赋展现在了唐哲眼前。唐哲刚读过两行,神色便凝重起来:“你是说,有人名叫吕三清,可证空澧之罪?”
洛寒略点了点头。
“随我来,我去请圣上拟圣旨印刷这篇赋。”唐哲立即说道。
洛寒一怔,看着眼前肃立着的唐哲。
“有拓过吗?”唐哲未待洛寒说什么,又问。
洛寒又点点头。
唐哲当即转身,嘱咐过一声:“请洛学士先回府上休息。此事,我去找陛下打点。两日后,必让它流传于市井!”唐哲两步跑到初阳门侍卫官面前,道:“从三品司农寺卿唐哲,有要事求见陛下!”
因其三品的身份,初阳门前的御前侍卫没再多过问什么,只是查过了他身上是否带有利器,便派了一个小侍卫,护送他到了元清宫。
初阳门外,洛寒气息一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一步深一步浅,往醉吟巷摇晃而去。
此刻元清宫中,“代班”的老内侍正惬意歇息着,他不知道,他将面临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抉择。太祖苏彻微服前往淞绛城的事只有他能知道,这次抉择,必须要他来做。
立圣旨,自然不是小事;晟锽之间的空澧案,则更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