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边庭刺杀六十四尸 朝堂争辩二十一税
徐杞住进了倒座客房。两日后,陈臾已向太祖苏彻请示过了,苏彻给了他一支守兵队伍,并写了封旨,让他到峋天郡后再要些兵马带着。
洛寒本想跟去,但恰赶上文渊阁又进了一批古书,他需要一边作太祖的顾问工作,一边在文渊阁查验、修缮、分类这些书籍,于是没法请假离京。徐杞本要继续守在洛府,最终还是被洛寒派去,远远跟在了陈臾后面。
这几日,洛寒就把自己关在了“相对安全”的文渊阁里,兢兢业业收拾着那些书籍。
不出两周后,姜幌便站到了淞绛城郊的山脚下。把马拴在了林中,独自上了山。
“姜幌。”他刚走到山腰,忽听有人唤道,声音像是包绕在他的四周,“你为何在此?”
姜幌四处顾了顾,却不见人影。
“直说。”那声音威严喊道。
“是。”姜幌于是定住了视线,只看向前方,对着酆山间一片密林说道,“表兄,洛寒有一至交,名曰陈臾,是个侍卫官,空沅芷算到他近日会到淞绛来,请您出手截杀。”
酆山中,青阳锦轻笑一声:“他让我杀我就杀吗?呵,空沅芷,他在锽当丞相的时候,不过是个有名无权的墙头草罢了,我凭什么要听他的?”
姜幌一愣,又问:“那你为什么要让他去京都?”
“京都全是晟人,凶险万分。不让你和空澧去,难道我去吗?”青阳锦顺口答道。这本身,就是两枚弃子。
“你!”姜幌怒道,却还是寻不到表兄青阳锦的身影。
青阳锦轻哼一声:“以后少过来,免得暴露行踪。我懒得给你收尸!”
“是。”姜幌自只奈何不了青阳锦,于是竭力镇下了怒气,又问,“哥,我看洛寒一直拿着一本书,那书,我之前好像在你那儿”
“我给他的。”青阳锦打断了姜幌的话。
“为何?”姜幌问。
“你觉得,以他那个年纪进官场,能有好下场吗?我不过要一个个耗尽晟的人才,然后再待时机出手罢了。”面对着那枚有些血缘关系的弃子,青阳锦又冷冷说道,“现在出手,岂不是坏了大事?”
姜幌思索片刻,又说:“空澧还说,陈臾对于洛寒的仕途来说是极为重要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青阳锦淡漠。
“还有,徐杞进京了。”姜幌又补道。
“哦?就是那个替罪羊吗?”青阳锦徐徐道,“那一次,倒是北锽坏了事。”
“是他。”
“你们有把握杀他吗?”青阳锦问起。
姜幌顿了顿,还是如实说:“没有。”
青阳锦冷笑一声:“那就留着。”
“那,陈臾你杀是不杀呢?”姜幌结束了徐杞的话题。
“若是那时我心情好了,自然会杀。我只杀我乐意去杀的人。”山巅又传来几声踏叶响。酆山之中,姜幌寂寂地站在那里,就像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又三天后,峋天郡淞绛城外,陈臾面色严峻,正率着一队兵马走着,用六十四双眼睛搜查着城外酆山上的一切。
陈臾转过身,面对那山,怒色从未减。
他刚要迈出一步,却忽听身后一阵风声,他转过头去看,却骤地看到一支黑色的羽箭朝他飞来。陈臾未来得及反应,那箭却已插在了他的眉心。
诡廷司陈衍轩之子——那个御前侍卫陈臾,就倒在了淞绛城前的路边,血流满地。
兵马顿时乱了阵脚,只见淞绛城外那座名为“雁回山”的小丘上飞下一人来,一身黑衣,手执利剑。
那些兵不及抵挡,已被砍成两截。不出三十分钟,六十四具尸首躺在了山下。
雁回山上那人站在其间,伸手猛地将陈臾眉心那箭拔了出来,轻笑一声,又两步飞上了酆山。
当徐杞赶来时,血已经染透了晟北的寒冬。一片沾血的黑色箭羽飘然然落了下来,像是在宣誓自己的到来。
陈臾的刀还未出鞘,却再也无法出鞘了。徐杞走上前,叹了口气,拿起了缠在腰带上的那块诡廷司令牌和那把带鞘的侍卫刀,也拾起了那片箭羽,抬头看了眼仍葱茏的酆山,山上长满凛然的寒松。
他俯下身,抱起陈臾,终于回到了淞绛城郊山后的那座小镇。徐杞找了块空地,用手一点点刨着坑,将陈臾轻轻放了进去。
徐杞站了起来,站得挺直,剑在身后挂着,轻轻地说道:
“倾之,回家了。”
他又回到酆山脚下的那条道上,一个个地,用沾满血迹的双手再刨出了六十三个坑,埋下了那些来征伐青阳锦的兵。
淞绛城外,剑客顿了几秒,转身回了凤棂。
等他回到凤棂洛府,已是晟太祖元昶八年的初春了。
徐杞把带回来的令牌和刀放到了倒座房,没有将这个消息告诉洛寒。这几日,他还是向之前一样,避着人们的目光,既为多年前陈衍轩一案,也为不让洛寒看到他已回京都——徐杞就像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
而仅仅半个月后,杨酥儿来打扫徐杞的客房时,却看到了那把刀——她见过那把刀,在陈臾哪儿见过——那是御前侍卫的佩刀。
她再仔细去看,旁边还有一块木制令牌,上面写着洛寒总挂在嘴边的三个字——“诡廷司”。
杨酥儿一怔,似乎明白了什么,简单扫了扫桌面,便出了屋子。洛寒还在文渊阁,她悄悄回到了正房,独自坐了许久
待她晃过神来,却忽地发现身后的桌上有了一张字条,写着:
暂且莫告诉他。
这已经是洛寒把自己沉淀在文渊阁书海中而忘归家的第三天了。
文渊阁的典籍整编工作也到了尾声。第四天的戌时,洛寒终于从文渊阁的门中走了出来,回到了尘间。
君舆大街上,各家商铺摊子都在忙着收摊了。
洛寒疲惫,脑袋昏沉,眼帘时闭时张,步伐也有些晃晃悠悠。他感觉已经要到了醉吟巷,正要拐过弯来,却突然听身旁有人大呼:
“公子小心!”
洛寒猛回了神,看着旁边,只见一辆板车失了控,恰朝洛寒冲了过来。那商贩已竭力向后拉着,那板车却仍飞驰而来。
洛寒刚闪开半个身位,板车已到了他的身前。
这时,檐上飞下一人,伸手一挡,板车唰地飞了出去,擦过洛寒的身子,撞到了醉吟巷的墙上。
恍然后,洛寒和商贩皆行礼道谢。待洛寒抬起头来,却看到了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那人一点头,致了意,又两步飞上檐去,捡了放在屋顶上的一把剑,两步跑远去了。
洛寒一皱眉,与那商贩行了一礼,表示自己没事,便低着头,到了醉吟巷洛府,又径直走进了徐杞的倒座房。
过了半个时辰,徐杞翻墙回了洛府,推开了倒座房的门,正与坐在其中的洛寒打了照面。
“徐杞。”洛寒漠漠地说,似乎在醉吟巷口已经认出了他,似乎在印证着什么,“你为什么会在京都?”
徐杞低下头:“抱歉,我还是到晚了是青阳锦”
洛寒沉默着,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已经拿在手中的诡廷司令牌,像是得到了悲剧的印证,让他忽眼前一黑,径直向后倒去。
“洛明屺!”徐杞喊了一声,两步上前,扶着昏厥的洛寒。
杨酥儿还未睡,还在等着洛寒,听到叫喊,立即提着衣裳从正房跑到了倒座房。看到洛寒的样子,反应过来洛寒知道了陈臾之事,心头一紧,两步上前帮着徐杞扶起了他。
“让他好生休息。”徐杞叮嘱一句,小心地将洛寒手中的令牌抽了出来,和杨酥儿一起将洛寒送回了正房。
洛寒躺在床上,杨酥儿忙前忙后,又亲自做了碗栗粥,放在了床头。
次日清晨,洛寒才醒了过来,面色惨白,杨酥儿赶紧拿了块浸过凉水的布帛,敷在了洛寒滚烫的额上。
洛寒半起了身,杨酥儿倒了杯水来,给洛寒喝了。
杨酥儿正要去换凉毛巾,却听门外又侍卫喊道:“大人,宫中来人问您是否身体抱恙,是否需要歇息一日。”
洛寒闻言,皱着眉头,虚着气息问杨酥儿道:“几时了?”
“辰时过半了。”杨酥儿照答。
洛寒咳了两声,以手扶着床边,正要转身下床,道:“告诉那位大人,明屺睡过了,愿领罪,随后便到”
杨酥儿见状,当即拉住了洛寒:“你还要去啊”
洛寒点点头,尽力焕发着精神,笑了笑,还是下了床,有些蹒跚地走到了门口。
杨酥儿忽想起什么,又叫住了洛寒,转身从柜子上拿出了一个匣子,从中取出了一枚用多种补气血的药制成的“普济丸”,给了洛寒。洛寒将那“普济丸”放进了嘴里,便随那个宫中差吏去了曦云宫。
她转头看了看床头的那碗没动过的热粥,鼓了鼓腮,自己喝了下去。
刚放下碗,又听有人敲着正房敞开的门。杨酥儿转头去看,却见是徐杞站在门口。
“我跟他去。”徐杞只说了一句。
杨酥儿点了点头。徐杞便转身两步上檐,飞身直往曦云宫中议事之殿——夙寅殿。
夙寅殿中,太祖苏彻看着姗姗来迟跪在殿上的洛寒,收了怒色,只是招呼他过来,找人搬了把椅子给他,让他坐了下来作顾问工作。
洛寒谢了圣上,颤颤巍巍地坐了下去。
太祖用余光看了一眼洛寒,便又说:“贺主事,你继续说。”
外务司主事贺祯从百官中走了出来,没有去看座上的太祖苏彻和洛寒,只是行过礼后,说着:“陛下,经外务司商议,出使当以蛮地承烽国与北方宗山国为先。承烽乃西南苍玉川上实力最强之国,甚至当今国力与我大晟不相上下,且正日益增长,不宜为敌,与之建交理固宜然。而北方极天之地的宗山国虽力亏势弱,领土不过几城尺寸,但位置极为重要,乃由海路进入极天之地的唯一关口,若能由此经过并输入应战物资,则可由腹背两面进攻北锽残部,而直接攻打蘅碣易打草惊蛇,且宗山地势复杂易守难攻,有损兵力,故最佳之策便是外交。若顺利与承烽、宗山两国建交,则晟之安定繁荣,指日可待!”
苏彻点点头,道:“善哉。”却又见贺祯一直低头站在殿上,又问道:“贺主事还有何事啊?是有何难处吗?”
贺祯又行一礼,继续说:“陛下,恕微臣直言。给予两国的赠礼,以及前往蛮地的马匹、赴往极天的船只,亦有上上下下这些使节随从的薪酬,对于外务司和国库来说,都是一笔巨大的开支。如今我大晟的农事收成虽年年见长,但仍未完全恢复,陛下又不愿收重税,微臣恐当今国家的钱粮不足以支撑如此浩大的出使啊!”
太祖苏彻蹙了蹙眉,思索着,又传令道:“太府寺司农寺二寺卿可在?”
司掌财政的太府寺卿李仕与司掌农事的司农寺卿唐哲站到了殿上,行礼道:“回陛下,贺主事所言然也。”
司农寺卿唐哲先张口道:“陛下,大晟与旧朝之战席卷全国,虽建国之后大小战事仍时常发生,也是天下耕农不得定时而耕定时而收,近年来战事才渐渐消逝,对农事之影响是巨大的。去年大晟总产粮约三千一百八十万石,这与大晟百姓的粮食需求量几乎持平,再没有更多的粮食交予国家了。”
太府寺卿李仕转头看了眼唐哲,却是冷笑了一声,道:“若是为这些草民耽误了国家事宜,敢问唐寺卿担得了这责任吗?”
唐哲闭口不答,只听李仕又接着说道:“臣以为,当改制为‘以十税一’,增收税款,助力出使。”
话一出口,夙寅殿上众臣顿时议论纷纷。
“‘以十税一’?!”唐哲也不禁喊道,“你让那些百姓怎么活?!”
座上苏彻也锁了眉——建国初期,他定的税制可是“三十税一”,李仕直接翻了三倍!
李仕又转头向唐哲,飘然出口一句:“都是为了晟国。唐寺卿,吾做的有何不对吗?”
殿上两位年轻寺卿剑拔弩张。李仕的话回响在大殿中,群臣的议论声又长了些。
“好了!”苏彻叹了口气,拍了拍龙椅扶手。殿上立即安静了下来。
苏彻看了看两寺卿,又忽地转头看向坐在旁边的洛寒:“洛学士对此有何见解啊?”
洛寒吃过了“普济丸”,气色恢复了些。见太祖问话,便站了起来,行礼道:“陛下,臣在《国论》中有言,黎民者,乃是国之形体外观,是国家是否安好的最终体现。陛下圣明,战后已八年,而如今天下仍有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则是我们做臣子的行事不当了”
他又咳了两声,扶了下椅子,转向众臣,道:“诸君若想做个贤臣的话,吾以为,还当以天下百姓为先,若使黎民安居乐业而无忧于衣食,明屺及殿上各位,才是尽了职。”
语罢,洛寒又朝太祖行了一礼,扭头看了眼椅子,缓缓弯腰屈腿。苏彻在背后扶了他一把,他才坐稳了下来。
苏彻又看着寺卿李仕和唐哲——李仕像是在看着他,又像是在看着洛寒;唐哲轻轻行下一礼,俯着首,似是已经在脑中规划着什么了,但始终没有办法。
“李寺卿。”苏彻忽然唤道。
“臣在。”李仕行礼。
“你现在就去安排,改制‘二十税一’吧。”苏彻让了步。
“是。”李仕拱手,转身出了夙寅殿。
“陛下”唐哲见李仕走了,行了一礼,刚要说什么。却被太祖苏彻打断了:“光禄寺卿可在啊?”
“微臣在。”一位老臣子走了出来,行礼道。
苏彻点点头:“刘寺卿,你与司农寺唐寺卿协商,调些曦云宫膳房的粮食分发给百姓吧。”
光禄寺卿心中一惊,但没有显露在脸上,只是俯首拱手道:“是。”又退了下去。
“贺卿,这样安排,可好啊?只是出使之事,如何也要再拖一拖了。”苏彻看着仍站在殿上的主事贺祯,道。
“陛下圣明。”贺祯拱手,回了群臣的列中。
苏彻又与寺卿监令或是一些小官商议了些国事,洛寒便在旁边听着。贺祯在队列中,随耳听了几句似乎与外务司并不相干的事宜,而他一直在想着洛寒的那句话——想着当今朝中臣子行事不当;想着当以黎民百姓为先
“众卿还有何事吗?”过了正午的日头,徐杞还在夙寅殿的金顶上坐着,听苏彻又问道。
几秒寂静后,苏彻忽听身边一阵响动,洛寒站了起来,气血已基本足够,只是面容仍些许悲哀憔悴,身体仍有些僵麻。
他走到了殿上,独自站在群臣之间,跪了下来,叩首道:
“御前侍卫陈臾已殁”
“什么?!”苏彻顿时失了态,站了起来。夙寅殿中,群臣大乱。言语间,洛寒似乎听到了徐杞的名字
徐杞坐在殿顶,听得清楚。他不再为陈衍轩一事而愤慨或是恐惧,却蒙上了一层痛楚和怜悯。
洛寒在苏彻和群臣的注视下又抬起了头,眼眶微微泛红,夙寅殿的毯上留了水印。
“乃青阳锦所为。”洛寒还跪着,又补了一句。
殿中的臣子将军们的议论声忽被洛寒的一句话截停了。戛然止了几秒,言语声又响了起来。
苏彻站在龙椅前,身体颤了几颤,身旁的内侍赶紧上前,扶住了他。
他知道那个翰林学士空澧必然在其中起了串通作用。
是不是他的犹豫,才留了空澧——给洛寒、也给让他又爱又惧的侍卫陈臾留了这一个大患
太祖苏彻摆摆手,让内侍退了去,又抬了抬手,招呼内侍把洛寒扶了起来。苏彻自语般又喃喃:
“果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