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探心计学士试编修 畏奸邪明君护贤臣
凤棂城曦云宫再往东,翰林院中。
榜眼孙长陌正往外走着,中庭之中,蓄着浓髯的翰林学士空澧坐在竹椅上,手捧一杯香茗,撇了撇茶末,声音轻缓:“洛明屺可到了?”
旁边有侍候回着:“正在门外等着。”
“让他进来。”
“是。”侍从出门传了话。洛寒迈步走了进来,行礼道:“下官明屺,见过空大人。”
空澧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放下了茶杯,笑了几声,又叹了口气:“明屺啊,要不是你的字差了些,你该再向上走一走的。”
“下官微才,不敢当。”
空澧又笑了笑,站起了身:“你刚才应该也看见长陌了,我今日叫你们来,就是想聊聊治国之道,也好日后在翰林院共事报国,并无他意。”
“自然。”洛寒又拜。
空澧脸上挂着微笑:“那,请吧。”他伸出一臂,将洛寒迎入了中庭左侧的星纪书房中。翰林学士空澧坐在书房内书桌的一侧,抽了把椅子过来,放在了另一侧,又亲自倒上了两杯茗茶,吩咐侍从出了房,只留了洛寒空澧二人。
“既是谈治国,我想先从锽朝开始说说。”空澧又是一笑,“莫紧张,每次殿试点翰林的一甲三人都是这样的。”
洛寒点点头,没去喝那杯茶。
空澧低头看了眼洛寒身前的茶盏,一蹙眉,饮了半杯自己面前的茶,细细品着,然后才开了口:“你觉得,锽灭国的最关键原因在何啊?”
洛寒晃了晃茶杯,看着瓷杯中的茶水打着漩,一片茶叶晃晃悠悠又回到原地,他沉思片刻,答道:“哀帝昏庸,只顾享乐不问政事,也使朝中群臣各藏私心,风气败坏。朝中皆如此,四方地方官员更是包藏祸心,也使天下民不聊生,最终以致朝中有人动了救黎民之善心,东南艽渡起了大义。下官认为,以上之庸君、奸臣、穷苦布衣、诡廷司等仍存良心之将领臣子互成一条链,导致锽之灭亡,其间互相影响,缺一不可。”
空澧忽诡异一笑,令洛寒心中一颤。空澧饮尽了杯中剩下的茶,但暂时没有续上,又问:“若你处于哀宗治下,你会做何啊?”
“那要看官职身份如何了。”
“若是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呢?”空澧神色平静,端起了茶壶。
洛寒站了起来,正要接过茶壶给学士空澧倒茶,却被空澧拦下了。他看了眼洛寒身前满杯的茶,还是只给自己倒上了。
洛寒于是又坐了下来,答:“我当竭力辅佐,尽心改制,以改变状况,若实在无法,则只好学艽渡太守,当朝圣上一样起义。”
在洛寒说到“改变状况”的时候,空澧手中的茶壶忽在空中顿了一秒,才被他轻轻放到了桌面上。
“可是,前两位都是要像圣上一样,时机一到,直接果断地起义,拉拢友军,直取凤棂,以免误了战机,也早日覆灭暴锽,早日救万千百姓于水火之中。”空澧看向洛寒,说。
“战争本就是残暴之事,能不起,则不起。战事若一起,国家兴时,战争既消减,当兴土木,征兵戍边,百姓苦;国家亡时,战争肆虐,烧杀抢掠之事遍布民间,百姓亦苦。下官认为,当以救济为先。既然天下予我以大任,则当还天下一片太平世界。治人者,当以人为先,此‘人’,既是人民之人,亦是仁德之仁。”
空澧略点了点头,嘴角又扬着:“那若是,一介草民呢?”
洛寒这次没再踌躇什么:“则该当即起义。”
空澧看着眼前的探花郎,微挑了挑眉:“那两位说,应先保全自身,远离官场,隐居而修身。明屺啊,你这一次,为何要以战明志呢?”
“若是朝上百官对当今局面视而不见,则国已无救矣,我仅布衣,则不必再等,只得举大义,作首义之人,就算败了,也能扬起众人对昏庸朝廷的反抗。若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了。”
空澧“呵”了一声:“好一个仁官贤士。”
洛寒起身再拜,刚又坐了下来,却听空澧很突兀地提起一句:“大将军俞唤殉职了。”
“是。”洛寒哀言道,“很久之前的事了。”
“哦?我还以为淞绛像是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呢。”空澧将那杯茶往洛寒那边推了推。
“大人说笑了,世人皆知,朝上有人忌惮大将军的兵权,于是杀了大将军。”洛寒语气平和,却字字如剑,直指当朝皇帝苏彻,“为人,当有信、有义。下官认为,不该以杀来决断、解决一切。”
苏彻暗杀俞唤之事,前朝的几位开国皇帝都做过类似的事,但为巩固权力而杀掉百姓爱戴的功臣良将终究残忍,朝上百官朝下万民虽懂得这道理,但还是都觉得不该,却都不敢言,只有洛寒,直接将太祖苏彻这件事的负面影响抛了出来——虽然在场只有自己和翰林学士空澧二人。
空澧眉头紧锁,渐渐收了笑颜,心中骤地一惊,重新打量起眼前那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叹了口气,结束了这个话题,于是说:“你看到了书房外牌号上的十二星次了吧,若是将来要让你司掌一间,你会选哪个啊?”
“‘大火’。”洛寒说出了自己第一刻的想法。
空澧点点头,像是洛寒的回答尽在他意料之中的样子,然后,他用锽朝法师的参星术在心中做出了对洛寒的判断:“优柔寡断,重亲友情谊之人。”
“好。以后若是需要,会派你去‘大火’书房的。”空澧站起了身,看着洛寒还是将那杯茗茶饮了下去。
“大人,鸿胪寺来人请您去一趟,有事商议。”书房外,有侍从敲过门,说道。
“知道了。”空澧应了一声,又对洛寒说道,“失陪。”遂出了门,吩咐院里的侍从送洛寒出了翰林院。却将自己隐藏在了翰林院内的另一个房间中,片刻后,那个亲信侍从又撬开了这间屋的门。
“洛明屺”空澧一字一顿,重复着这个名字,“连苏彻的坏事都敢评述,将来必定不是个善茬儿啊。之后在院里,你们多看着点儿他,不能让他在翰林院——待舒坦了!”
“是,大人。”侍从行礼,退出了屋子。
翌日,醉吟巷,洛寒换上了官服,到了翰林院做翰林编修,正七品。叔夜巷中,陈臾则拿了诡廷司的腰牌和御前侍卫的腰牌,披甲戴盔,站到了曦云宫初阳门前,午时换了班,便在宫中巡逻着,做着常规的工作,可到了三天后,有封信送到了初阳门,要陈臾放行,将信示给圣上。
陈臾将信夺了过来,正要打开,却被那信差拦了下来,说要请圣上亲启。陈臾又瞥了一眼那人,将信拿在手中,又举起了刀,厉声道:“信我会给陛下,你回去吧。”
旁边的侍卫转过头,听那信差又劝:“陈大人,这”
陈臾不为所动,把刀又往前伸了伸。
“陈臾!”旁边那个年龄更大些的侍卫唤了他一声。陈臾却仍没有理会,只是盯着信差。
“你回去吧。”那个侍卫叹了口气,对信差说,“我处理。”
“哎,多谢大人!信定要交到圣上手上。”信差行了一礼,又瞪了瞪陈臾,才转头离开。
“怎么回事?”等信差走远,那个年龄大资历老的侍卫看了看陈臾,问道。
“翰林院的,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人!”陈臾怒道,果断地撕开了信封,读着字行,怒气又加了几分,“我就说吧!他们居然说明屺弄丢了修史台的典籍!还要降罪?!”
老侍卫接过信来看了一眼,又看向陈臾:“你这么确信这是诬陷信吗?”
“当然!”陈臾还在气头上,不假思索地答道,“明屺怎么可能会弄丢典籍!”说罢,他便当即伸手撕了信,随手扔到了一旁,等街道司来人巡查环境时处理掉了。
那个老侍卫只好不再多说什么,继续站岗守卫。
一连几天,曦云宫四个门都有类似的信件传来,今天说洛明屺无意损坏了古籍,明天又说洛明屺撰书纪实有误,虽及时更正,但有损翰林之名等等。大多都被陈臾在站岗或是巡逻时拦了下来,有些上疏信件到了太祖苏彻眼前,但都被苏彻或销毁或调和解决掉了。
但空澧还有一步棋,便是洛寒那句“世人皆知,朝上有人忌惮大将军的兵权,于是杀了大将军”。但这并不是一手好棋,因为如果将此上疏,便也说明了翰林院众人都认定了是苏彻杀的俞唤,连同空澧自己在内的翰林院众人都会跟着遭殃。
于是,洛寒在翰林院中仍是安然待着。
翰林学士空澧在殿上为皇帝“日侍坐备顾问”,全看在眼里。回到翰林院后,他又和那个亲信侍卫商议,听那个侍卫说:“大人,恕属下直言,再这样下去,晟国将会出现一位治国重臣,再者,您的位子或是不保啊,这对锽国,对大人您都不利啊。属下认为,该用大将军那步棋了。”
空澧点了点头:“你去安排吧。就说是,你作证。记得,这封信,一定要送到苏彻手里。”
侍从抬头看了眼空澧,又迅速低下了,只说:“是。”
两天后,有一封信渡过了陈臾的“关口”,送到了朝上,太祖苏彻看着那上面的字:
翰林院编修洛寒近日在院内调查多年前大将军俞唤殉职一事,曾对陛下有过不敬之言。此事,翰林院侍卫官姜幌可为证,请陛下明鉴。
苏彻冷笑一声,把信随手递给了身旁的侍从,看着跪在殿上的侍卫姜幌,淡然说着:“跟他说,不用查了,既然天下人都认为云唳是我杀的,那就当是我杀的吧。明屺之言然也,你下去吧。”
姜幌怔了一怔,还是拱手告辞。回到翰林院里,如是说了,空澧也是一愣,却说不了什么,只在心里恨着。
可两天后,苏彻竟然又下了召,调翰林编修洛明屺到文渊阁任职文渊阁大学士——和空澧一样,都是正五品。
空澧的火气直冲心口:“我从太祖苏彻灭锽开始,在晟干了多少年,才谋到了这样的位子。就那个毛头小子,来凤棂才几天,就做到了正五品?!”
一旁亲信姜幌扬起嘴角笑了笑,道:“大人,听说近日剑客徐杞来京都了,属下认为,可以借此机会,动手了。”
空澧皱了皱眉,看了看姜幌:“你是说,用徐杞和陈臾的旧恨,趁机解决了他们?可我空沅芷干不出来杀人害命之事。”
姜幌也看着空澧,轻声说:“若不如此,可是要坏了大计啊还有,不是解决‘他们’,只解决陈臾就行——洛寒是重情之人,杀掉他身边之人,比杀他本身,更要管用。”
空澧坐在庭中,捋了捋颔下的胡须。姜幌又咧了咧嘴:“既然大人没有异议的话,那属下就派人去寻徐杞了。”
空澧未做表示,却见姜幌冷笑一声,转身出了翰林院。
曦云宫中,一个在锽朝时曾做艽渡郡功曹的老太监跟在苏彻身后散着步,眼神紧张地四处望着,终于开了口:“陛下”
“何事?”苏彻回头看了一眼老太监,仍缓步走着。
“洛明屺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孩子,陛下直接将他调往了文渊阁,老朽恐朝上百官有非议啊。”老太监低着头,说。
苏彻笑了一笑:“你不知,翰林院空沅芷心思重,留不得有才学的人呆在他手下,正是因为洛寒初出茅庐,才要将他调离翰林院,孤看来,目前只有文渊阁,才是他最好的去处。再者说,我下召提拔的洛寒,谁敢抗旨呢?!”
老太监又微低了低头:“陛下圣明。但老朽还有一事不解,翰林院中还有状元王逸清和榜眼孙长陌,陛下又作何打算呢?”
苏彻叹了一声:“一甲三人之中,只有洛明屺才是那个又有才学又有忠心的人,不过,他心思太简单,又重情义,仕途必然会窄。那两人,怕是要在翰林院留一段时间了,来牵制那些个贼人。”
“那陛下为何不直接除掉那些贼人呢?”老太监又问。
苏彻忽停了脚步,半转过身,看了一眼那个老太监。
太监一惊,赶忙行礼。苏彻又笑了笑,继续走着:“他们还有用。”
老太监又一行礼:“陛下圣明。”又跟了上去。
苏彻叹了口气,用没有人能听到的声音呢喃了一句:“他们背后,一定还有人。”
苏彻也明白,目前来看,城中隐藏的势力很小,背后的人,或许不是北方的锽朝残部。苏彻听着靴子踏在曦云宫中带着战火痕迹的石板地上的声音,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一个曾与他日日夜夜都在暗中对峙的故人——青阳锦。
可是,人们都说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