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荒草录第1章6
子安听不懂,因为刚刚安静的很,他和殿下都没有发出声音,于是他坚信是自己的错:“是属下照顾您不周,请殿下责罚。”
“不,子安,你先,先出去吧,我想——安静些。”
子安呼吸了几次,妥协:“是,殿下。”
门关上了,人影出现在秦淮春身边,学着他的样子跪坐在案牍前,盯着他,看着他趴在案牍上,没多久便听到了抽泣的声音。
人影叹了口气,话没再说出口,他轻轻的,小心翼翼的搂住他,靠在了他的身上:“好了好了……”
“滚开!”
“真哭了?”
秦淮春推开他,人影又像狗皮膏药一样贴回去,拍拍他的肩膀:“哭吧,小点儿声,别被听见了,大皇子殿下。”
“……滚开啊你!”
后来御医就没有再来了,秦淮春手心的伤是自己好的,他知道父皇是什么意思,宫规繁复,抄一遍都费神,更别说他这副样子,抄十遍的意思分明就是叫他最近安分一点。
说白了也算禁足。
秦淮春就没再出去乱跑,他安安静静的坐在案牍前,一笔一划的默写宫规。
宫规罢了,他早就烂熟于心。
等到他将这十遍宫规都写完了,刚好十日已过,禁卫军却告诉他陛下带兵亲自出征了,而出征的日子刚好在昨日。
这消息根本没有传到秦淮春耳中,甚至一点风声都没有。
秦淮春感到有点奇怪,但他没有当回事,后来,他没有将宫规交到秦族长手里,因为他再也没机会了。
冬月深,秦淮春和秦词自那件事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面。
直到冬至。
秦淮春披着大氅,小心翼翼的收集梅花上的雪。
——这些雪用来煮茶别有一番风味。
宫人们站在一边候着:殿下要亲自来,他们自然帮不上忙。
“殿下!”一个禁卫军闯进来了御花园。
秦淮春的手抖了抖,琉璃的瓶子脱手,掉在地上,不偏不倚砸到一块石头上,摔碎,梅雪散落在地上,与地上的雪融在一起。
宫人们倒吸一口冷气:殿下收了一早上!
全撒了!
禁卫军连句道歉都没有,他战战兢兢的抬头:“殿下,陛下回来了,您……您去一趟吧。”
秦淮春将目光从地上的琉璃碎片移到了禁卫军脸上。
“陛下在等您。”
秦淮春没有说什么,跟着禁卫军离开了,留下宫人们收拾这些琉璃碎片。
皇帝的寝宫内充斥着一股血腥味,御医被赶出去,留下了皇帝的禁卫军和一些穿着黑衣的人。
屏风后的皇帝坐在椅子上,披着龙袍。
秦淮春过来的时候,看到秦词跪在地上,几个人都没有说话。
良久,秦淮春开口了:“父皇。”
回应他的是皇帝虚弱的咳嗽声。
禁卫军全都跪在了地上,大殿内没有声响了。
“阿淮……”秦族长的声音虽虚弱,但依旧威严:“近些。”
靴子踩在地上的声音有些空洞,秦淮春走到了秦词身边,和他一起跪在了屏风前。
“朕——始终都在想,你到底想要什么。”
秦淮春没有说话。
“储君吗。”
依旧是沉默。
“阿淮,到底喜欢什么呢。”
秦词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
皇帝受了很重的伤,他来的时候,御医说陛下无药可治了。
“抱歉。”皇帝最后却只说了两个字。
那几个黑衣人应该是得了令,走上前来:“大皇子殿下,多有得罪。”
秦淮春没明白。
秦词也没明白。
直到黑衣人当着秦词的面要求秦淮春褪去上衣,他们抓着他的手臂,用那些锋利的尖刺一针一针的刺进血肉里,黑色的墨和秦淮春的血融合,血混着墨顺着他的手指,黑衣人的指缝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
秦淮春没有反抗,他就那样任由摆布,看着针尖没入,拔出,咬着牙一言不发。
血色染红了他的衣摆。
秦词不敢置信,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皇帝默许的。
可事实就在这里,他们丝毫不怜惜的按着秦淮春的肩膀,就在皇帝的寝宫,就在皇帝脚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黑衣人收起来了针和墨,秦词看不清楚那些墨绘成了什么图案,他也没有时间去分辨,因为他闻到了铁器烧红的锈味。
一名禁卫军端着一个火盆,火盆里有一块烙铁,他将烙铁举起来,秦词看到那烙铁上的图案:是玉玺印。
秦淮春抬头看着那块烙铁。
血肉烧焦的刺鼻味道钻进秦词的鼻腔。
这次秦淮春没能忍得住痛了。
那个禁卫军死死的按着秦淮春,任凭他几乎要疼晕过去,眼睛都不眨一下。
烙铁在秦淮春的手臂上留下三处烧焦。
黑衣人用毛笔蘸了红色的液体,如同在描摹什么珍宝一般,将烙铁留下的伤染了红。
秦淮春的左臂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
秦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狼狈的秦淮春,他看向屏风后那个影子:这一切就好像是这个人故意做给他看一样。
为什么?
秦词这样问自己。
“父皇……”秦词想要问皇帝。
可父皇甚至没有听他说完,他挥了挥手,把他们赶了出去。
没过几日,皇帝驾崩了。
秦词和秦淮春跪在地上听旨。
皇帝留了两份遗旨。
他将皇位传给了二皇子,而后立大皇子为镇安王,为大皇子赐了婚。
秦词接了旨,他没有想过那个人会把皇位传给他,也没有想过他临死还要为秦淮春赐婚。
至于赐婚对象,自然是乔负。
年幼的新帝登基,坐上龙椅之后先斩了不拥护他的前朝老臣。
如此一年过后,妖族朝堂才稳定下来。
至于镇安王?
那个渐渐淡出众人视线的大皇子殿下,在偏殿中为先皇守了灵,而后禁足为新帝祈福,整整一年。
秦词再见到他时,他一身黑衣,站在殿前,仰头看着他。
二人目光交汇的瞬间,秦淮春就垂了眸,跪在了冷硬的地板上:“臣,恭迎陛下。”
这五个字彻底将秦词惹怒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恼火,反正他就是怒火中烧,他站在殿前,居高临下的看着皇兄,看着这个曾经什么都踩他一头的皇兄,冷声开口:“镇安王喜欢跪着,那便跪在此处,什么时候腿断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然后那个跪在他面前的人就说:“臣领旨。”
领旨?
秦词咬着牙,力气大到硬生生的扯出一个笑,半晌,他转身离开了。
等到他再想起来这件事时,已经是三天后。
子晚领旨到了偏殿,远远的看到秦淮春跪在那处,他就那么跪在那里,仰头看着宫墙外伸进来的红梅枝。
那枝红梅鲜艳如血,红的像那日子安哭着来找他,带他去看时,秦淮春左臂不忍直视的伤痕。
秦淮春似在神游,朱唇微张,歪着头看着,荷粉的眸颜色深了一些,无神,有些木讷。
子晚从前是从来不敢盯着秦淮春的眼睛看的。
因为大皇子殿下戾气太重,并且他那双眸总是能看穿人心。
这是第一次,子晚仔细的端详了这双眼睛:连睫毛都是浅色的,就像雪人化成了人形一样。
“王爷。”子晚叫了他一声。
秦淮春睫毛颤了一下,微微侧头,看向他。
这次他没有像从前一样叫他子晚,这次是君臣有别:“大人有何贵干。”
子晚愣在原地:对,他早就清楚大皇子殿下,不是吗?大皇子殿下向来看得开,他比谁都清醒,比谁都有分寸。
“陛下有旨,今夜请您赴宴,休息半日,养养身子。”子晚说出这话时又不敢看秦淮春的眼睛了。
陛下为难之意,连他都明白,更别说一向聪明的秦淮春。
秦淮春垂下眼睑:“谢陛下。”
他慢慢的站起来,和子晚平视,而后躬身行了一礼:“在下失陪。”
子晚喉结滚了滚,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看着一身黑衣的人缓步离开。
他走的很稳。
“大人。”身边的下属提醒他该回去了。
子晚不再回忆那些乱七八糟的,转身:“墙外的红梅砍了吧。”
“为何?”下属下意识的多问了一句。
“碍眼。”
……
三日前殿下说陛下亲临,特地嘱咐他们没有允许不得出偏殿,子安照做,连同偏殿里所有人都乖乖听了话。
他们惴惴不安的在等啊等,等死也等不到殿下回来。
一个禁卫军颤抖着问他:殿下是不是被陛下杀了。
当年新帝上任,先皇的禁卫军全部被遣到了秦淮春身边,跟着秦淮春一起被禁在了偏殿。
但那个在秦淮春手臂印下烙铁的禁卫军没有来,没人知道他为什么没来,也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总之,听说宫里根本没有这个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也没人问及此人去处,或许大家心里都有数。
禁卫军们跟在先皇身边多年,对秦淮春的态度不似他人般厌恶,相反,他们知道先皇为何宠秦淮春。
秦淮春自始至终都是先皇为秦词准备的台阶罢了。
尽管这一年他们混熟了,但无人向秦淮春提起来过此事。
现在他们一听秦词要见秦淮春,脑海里第一个想法就是:秦词要杀秦淮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