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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恨别鸟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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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零二零年的到来,让我的人生蒙上了重重雾霭,这一年,意外接踵,心境跌宕起伏。

    我不知为什么,却总是怅然若失,自认不止于儿女情长,我走过曾经书声琅琅的学院,如今变为寂寥的商业街,曾经落花独立的公园,摇身成为人声鼎沸的“网红”景点,去过的酒馆更是频频换牌,连同集散地的广场,都已挂上了招商引资的幌子…我随性坐在马路牙上,思绪翻飞。城市对我来说好小啊,小到不管逃到哪里,背上都驮着界碑似的,可兜里却拿不出任何曾栖息的证据,我安静地聆听旁人的谈论,不经意间听闻某位相见已遥遥无期的故人,被他们口口传说出她最新的讯息,我总是那样的挣扎与兴奋,我险些要冲进他们的飞言雨沫里,我要告诉他们,“她不是那样的!没有人会比我更熟悉她!她还有更多的更多的你们不熟悉处”,只是故人一言不发,好像在表达“那只是你的记忆,不是我。我只会越变越好,只有你愿我画地为牢。”,道是当时,人也变来物也迁,睹,是何时物,念,是何方人。

    我也如高风亮节的诗人般哀叹,这人生代代,终也无人抵过天命,而岁月无穷,徒留“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凄凉,这自蜉蝣之触的闲言,也只堪堪记下了礼崩乐坏,改朝换代的琐事。

    似乎能证明我存在过的一切正在变成残垣断壁,不知何时就会沦为一抔黄沙。我快要成年了,这促使我愤怒,至少当下,也要在这坚冰上,烙下一点足迹,至少也要欣赏一次,“刹那芳华”…

    疫情的困顿,令我烦躁,学校内有位肥头大耳、心宽体胖的老师,不可否认的是,他是位渊博的人,却也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常常在办公室里戴着耳机阅读各种英语的原版医学文献,在他的口述里,我第一次听到“自洽”这个词,他指出中医是个高度自洽的学科,是没有科学依据的,无法证伪的,这让我一度陷入迷茫,但他又评价中药是一座巨大的宝藏,又教我欣赏万分,或许他就是这样,我与他说话时有些相仿,嗓音洪亮,讲述迂回,讲课时想起自己遗漏了一些细碎的知识点,觉得也很重要,就返回去填补,再继续教学,他是个脱离书本的真教师。疫情期间,更是语出惊人,在我的视野里,他是第一个画出疫情未来三年的走势的,也是第一个说出疫情不会痊愈只会变成流感的人,就像世界上只彻底消灭过“天花”。为此,他也被请去警局喝过茶,但他的言论,我则确信不疑,只因他的表达方式,在其中,我嗅到了踌躇,在我“多年”地设身处地的察言观色中,他俨然是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那些低调的道理谁人不懂,可他偏偏要讲出来,他常常论到自己,说自己是个严谨而沉默,实际并不爱说话的人,但与我们授课时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对其可谓是又爱又憎,据说他的同届甚至同寝的同学不是企业高层就是科研人员,我还常就此与同学讥笑于他,难怪落得个来职高授课的待遇,不过,对于他说的一切,尤其是对疫情的分析,换来了我的心安。我也基于此,异想天开的以为,不如就选择群体免疫,优胜劣汰乃自然法则,就像衰羊老羊,苟活只会拖垮种群,终究还是难逃狼口,或许吧,我是仗着年轻,站着讲话不腰疼罢了…

    疫情初来乍到时,老七表现的极度贪生怕死,畏首畏尾,说什么也不愿外出,我们淫荡的计划在我极度愤慨的说辞后泡了汤。老三则不同,在明令不得聚众时,一群人在外租住旅馆,大肆敛财…

    他不知哪寻来的渠道,办起了电话卡,办一张的利润大约在三百到四百左右,但这批电话卡最后被用于哪里我不知,只听说是被上家拿去打诈骗电话,老三以返利五十的代价,找了一批又一批的…办卡,赚的盆满钵满,只是这钱来的太快,或许也震荡的老三无法逆转地改变了一些东西,或者说他本来如此,不需要什么鬼使神差的外媒,他再看不起那些一天赚百来块的兼职,那怕是可以“磨洋工”,那怕是疫情时着急用人而发布的高薪日结,与此同时,人也跟着懒散了,我与他几次沟通下发觉,他已与从前那个蒙昧的,受我钳制的小子判若两人。

    彼时的他,已然看淡了我的“小恩小惠”,更藐视起了那些“信息差”下,我教导他们的为人宗旨与规矩礼仪了,那一刻,在我眼里,他就像一个孩子终于长大成人了,开始有了与我不同的习气,不再能忍受攀缘在我的藩篱内,更不再委身于我的诓骗与塑造中。

    而说起我的这些动力,大抵是心底的害怕吧,我畏惧高墙,畏惧家族的挑剔,畏惧母亲的管束,可这些,反而更让我想要看清自己,拥有属于自己的“身份”,焕发自己的价值,所以拼命地想要挤上某座山巅,以求俯瞰世人,获得“不在此山中”的自在,就像有人对伴侣若即若离,不过是想要看到另一半表现出的“依赖”罢了,可,真到了山顶,漫说起一山还有一山高,仅站立便会体察到,原来脚下的每一毫微尘,都把弄着我的重心,或许吧,这就是“无往不在枷锁中”,可也就是这样,人和人的交涉,不过是在互相征服,或许这也是有人宁做鸡头,也不要做凤尾的答案吧。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老三大约就是这样,在他节节攀升时,我没有叨扰过他,只是预言要尽早远离他,不然总有一天会坑到弟兄们身上,果不其然,一段时间过后,老三询问我办卡,我以身份证已办满为由婉拒了他,随后他又拿最懦弱的老五开刀,威逼利诱老五为其办卡,并以电摩的账为要挟,只匀给老五丁点报酬,老五自从有一次偷看到他父亲输入银行卡密码后,总是几百上千的充值微信,虽被冠上了“大孝子”的头衔,日子也还算悠闲,但我是怎么也没想到,他只花在了吃喝玩乐上,并没有将老三这一麻烦事解决,给我的理由更是犹为含糊,前言不搭后语地大概说是老三也欠他很多钱,我适时提醒他不要助纣为虐,他也是怯懦,又耍起了他那套吃里扒外的绝学,因为他的“无能”,与老三的矛盾迅速激化,似乎又是因为一个女孩的归属问题,爆燃了这垛干柴。

    老三以“兄弟”为旗帜,以“还钱”为口号,向老五发难,我因提点了老五,自然是会被卷入这场争端中。

    老三带着他母亲直冲老五家楼下,又是讨债又是撒泼,咆哮着叫老五不要躲躲藏藏,惊慌失措的老五早已逃之夭夭,为避免真的殃及家人或者让家人知晓,即刻寻上了我,分明是求人却还是装傻充愣的口吻,委屈巴巴称不知道哪里惹恼了老三,其他弟兄告知了我一些蛛丝马迹,我怒斥老五软骨头,没脑子,骂完就带着老五前去与气急败坏的老三会面,路上我暗喻老五,也许今天我要揍你了,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老五摆着苦瓜脸道没有关系,我晓得的。

    行至小区前的公交站台,老三,老五两人一见面,老三就像被踩中了尾巴似的,指着老五的鼻子,又骂爹又骂娘的,更是大声羞辱老五,我拦在中间劝阻暴怒的老三,回身当着老三的面,按住了老五,随后就在他的脊柱上敲击,老五被揍的连连后退,老三见状,竟不由分说地跪倒在了我面前,请求我不要再打了,而我是一边打着老五一边吼叫“满意了吗”,这话自然是说给老三听的,见老三跪倒,我也马上收了手,跪还他的同时将他托起,我让他先随他母亲回家冷静冷静,他在我的搀扶下上了出租车,他的母亲跟随在后,待他坐定,又回身数落起我,说我是怎么做兄弟的,竟算计老三,让老三受这种委屈,亏老三还把我当哥哥,还把老五当弟弟…字里行间都在维护老三。我频频点头道歉,让她先携老三回家,待她们走后,我又请老五吃了个夜宵,我疑惑,老三这是给他母亲灌了什么迷魂汤,但转念一想,父母无条件地信任自己的孩子并没有错,况且也算是老五自讨苦吃,我奉劝他离老三远一些,不要随叫随到,大不了就说跟我在一起,我想他也抹不开面子,老五则诚恳的应答,怨声载道着老三与其的状况复杂,自己总是很难摆脱,我不耐烦地训斥他,你就说跟我在一块儿,他要问我我肯定说是,他又能把你怎么样,况且他也不至于来问我。现在想来,或许老五似不自知,却总是以这般示弱以达成目的,真是高明的手段…

    再后来,老三的上线锒铛入狱,老三办卡所得的那些钱,不是用于改装摩托就是吃喝嫖赌,至于后来与我再一道玩耍时,也只是沉默着,等待着我来买账或是添酒加水,我没有见他吐出过一个子来,想来也是在外玩出了些经验,知道护好钱袋子,钱都要花在“刀刃”上,能从他人身上赖得一点好处是一点。这与我有多少说多少花多少的脾性已相去甚远,或许这其中也有老五这到处蹭吃蹭喝的无赖的功劳吧。

    至此,老三的事已告一段落,往后就是与老五的那些故事,我与他混迹各种刚开业的酒馆,夜店,赶各种“九块九”以及免费的活动,我也惊异的发现,老五的朋友竟也是开枝散叶,到处都有,而这些人大部分也都知道他是老三的“马仔”,不敢对其有异议,甚至于恭维他,惧怕他。我跟着他,几乎每晚都有地方可去,都有些什么“生日局”“罗汉局”“鸿门局”,不是ktv、酒吧、夜店、麻将馆就是宾馆,酒店。我们也多是吃好喝好,拍拍屁股就走,我也是一次次的贬低了自己的廉耻之心,但与老五同中有异的是,我至少会花一些,至少买包可以散的烟,真到了身无分文时,我也不肯再抛头露面,或许是害怕“意外”吧。而在各类酒局中,我也总自诩或是被老五吹嘘是“大哥”,所以总是“端着”,没事就消遣消遣老五“耀武扬威”,这或许也是让我一直自觉有别于奔命于歧途的少年们的缘由之一吧,或许也只是这么一点,一直吊着我,让我能“全身而退”吧。

    某天,我与老五又回到了“小学生之吧”,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去了。那天熟人很多,有一男一女在其中做“蜜蜂头子”,就是组织一些人过来充场子,扮人气的人。都是老相识,那男的与我炫耀起自己的新款苹果手机,而我则掏出了自己的国产手机,嘴上夸着,之前也是花五千多块买的呢,算是顶配了,他露出了有些欣赏又勉为其难的神情,这也让我浮躁的内心大感畅快,而那天,舞池里的人,总是一波一波的,说不清是什么状况,我无事可做,更没有开台,一直在舞池里摇头晃脑,不顾人群的潮起潮落,只是累了就回到那一男一女的座位上,喝上两杯,那女的对我满脸堆笑,怂恿我在台上一直矗立,我以为这也是一种能耐,当然啦,在众目睽睽之下,孤独地在舞池中扭动,时而有人群汇聚,就好像是我起的带头作用似的,怎能不骄傲呢?

    那天,我又穿着那身宽松的风衣,在舞池里弄了个天旋地转,不知何时一双陌生的手伸进了我的口袋,待我突然想起翻找手机时,脊背已是一阵冷汗,我逼问那个男的,他受了我的怀疑,哭了起来,说与我这么多年的交情,虽然自己是惯偷,但也不会偷到自己人头上,我无奈,又将自己身上唯一一包香烟都给了他,当做赔礼。手机遗失,让我从微醺中惊醒,唤老五与我一起寻找,撕开坐过的座位,赶走舞池里的人,却是下落不明,老五对这事有经验,急忙带我到了监控室,可是监控下,只有我一个人手舞足蹈或是一群人蜂拥的画面,我看着面红耳赤,旋即带着老五离开,并用老五的手机给自己的手机打电话,发消息哀求,我说手机对我很重要,不能丢,可终是无济于事。

    老五走时,又带走了一位自己从前的同学,他与我用的是同牌手机,我赶忙用他的手机搜起自己手机的定位,好在还开着机,果然是被扒了,这让我心里好受了些,为了安顿他,我登录自己的微信,转出了所有钱,给他买了吃喝,为他开了间宾馆,就拿着他的手机四下寻找起自己的手机,我和老五一直追溯到一家旅馆,定位就不能再细致了,我联系了一些人,果然有我认识的人在此处歇脚,将他们群聚一堂后,问他们有没有人偷我的手机,或是什么朋友手脚不干净的,他们回应有,但是今天也没住宾馆,他们邀我跟他们一起去玩,被我婉拒。无奈,只好报了警,警察来了后,因我还…,也不敢将那酒吧牵扯进来,我怕以后再被拉黑名单,无法在朋友间立足,警察来了后,酒店经理也出来了,似乎与那警官很熟悉,随后经理带着警官象征性的开了两间房询问后,经理说害怕打扰顾客休息,警官也不再难为,只要了我的身份证号,撂下一句这种事发生的太多,我们也不能滥用私权。这是我首次面对城市的监管系统,我猛然发觉一个事实,警官好像也是个打工的,好像也是个人,也会嫌麻烦,嫌事小。

    我疲惫地回到宾馆,那一夜,我未眠,死死盯着自己手机的定位,更是为此漫无目的地四下奔走,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我的手机终于动了,我即刻叫醒老五,一同赶往自己手机最后开机的大厦,楼上逛,楼下守,中途我给母亲打去了电话,我说是在逛街时丢的,我已经找了一夜,我表达了自己的内疚,甚至抢了母亲的话说我怎么没有一起被偷走,母亲则乐呵呵地,没有怪罪我,说那你找找看吧,就挂了电话,我这才豁然开朗了些,有一种“财去人安乐”的自在,是啊,平日里被一块屏幕绑架了太久,现在不必再联系谁,不必再为谁劳心费神,没有了寻乐之地,怎生寻乐之心呢,就更没有欲望未被满足的痛苦,怎能不舒坦呢。

    不过,我依旧在守,有些失心疯般地与老五讲着不着边际的笑话,意在表达自己的豁达,守到了中午饭点,与老五一人买了一个手抓饼,蹲在大厦楼下继续等待,后来,走出了一个身材厚实的男人,手臂上缠着刺青,拿着两部手机,其中有一部看起来像极了我的手机,我立刻附上前,柔声恳求他能不能给我看看他的手机,只看一眼就行,可他只是甩着膀子,大喝管我毛事,凭什么,并叫我赶紧滚,我粘着他,直到了一个办公楼楼下,被门禁阻挡在外,只得无功而返,我受了打击,看着再没有在地图上发出过亮光的手机,我也知找回渺茫,只得让老五与我返程…

    回到家,母亲逗着我,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也会被偷手机呢,是不是被人灌迷药了,让我看看,我躺在床上叹息,母亲给我找来了曾经的小灵通,我说学校里还有很多事,有时会有文件,小灵通不能再用了,我更期望母亲给我买个更好的,是啊,我已与小时候不一样了,有“追求”了,表姐来家中做客,说给我买个百元机,也很好用的,可我不想用百元机,母亲皱着眉头说这阵子家里经济吃紧,不能添置手机,百元机也买不来,将从前自己用的给了我,我几经嗫嚅却只得将就。

    那手机不仅迟顿,摄像模糊,电量更是堪忧,屏幕与边缘更是开了胶,一不注意就能扯出里面的电线来,久而久之,换手机的欲望越来越大,我也更想借故出去历练一番,自觉在家庭中养尊处优太久,似乎与苦难断了线,没了“无病呻吟”的理由。出去闯闯吧,吸取了兄弟们这么多的教训,自己也总结了如此多人情,算得上是个老练的人,说不定能遇上什么通天的机遇呢?

    下定决心后,我让老五跟我一起找一个长久的暑假工,一天要能赚两百的,最好包吃住,我算的如此准确,两个月一万二的收益,两千匀给每月开支,剩下两千可以鬼混一通,八千买一款新的高档手机。老五一通筛选,又让我过目,我看上了一个按件计价的流水线工厂,上面标识中肯,一天大约能赚一百八到两百三,工厂坐落在…,我欺骗母亲,说要去同学亲戚家开的工厂打工,回来就能自己买手机了,母亲在我的游说下同意了,临行前为我准备换洗衣物,又拎了一袋鞋,我则是将最近买的一瓶褪黑素塞进了书包,母亲因不放心,开车载着我和老五到了那县城附近的一家医院,我骗母亲说同学在里面实习,将母亲支走了。

    我们俩在医院里徘徊了一阵,先抽上一支烟,我问老五为什么不叫上老三,他面露为难地说,他早就不屑于踏实上班了,我欣慰地点了点头,叫了辆出租车,与老五直奔工厂。

    到达时,天色已晚,工厂在一个深巷内,站在门口布局一览无余,只三座建筑包围而成,我们进入后,在左侧大楼的楼梯上坐着等待,过了半小时,楼上下来了一位膀大腰圆的男人接待我们,他看起来有三十多岁了,浅黄色头发,满脸沾着泥疙瘩似的痦子,大背头紧紧地贴在头皮上,眼窝深陷,在夜色下都可看见他堆叠的双层青黑眼袋,他询问我们是不是哪里过来的,老五称是,我以为他是个领导或是领班,点头哈腰地递过烟,又腼腆地试问了几个问题,比如他的身份,工作内容等,他说他不是领导,撑死算个领班,工作内容什么带我们去参观一下,我们跟随他上了三楼,拉开幕布,约十来个人躬伏于两排长桌上,每隔几米就有一盏吊灯,绿色的台布上,堆叠着蓝色的一次性防护服,他让我们随便看,我恭恭敬敬地站立其后,老五想有所动作,但被我拉住了,两个人桩子一般的杵在一旁,就像是课堂上罚站的学生。

    或许吧,在一座落满白纱的殿堂里,被曙光照耀的人呐,早已淹没了自我,只是一份工作,都像是一份施舍,只要告诉他,“我们”万般需要你,他便会不惧千山万水,为此抛头颅洒热血的,后来我参考自己的许多同学,暑假做服务员,做前台,做杂七杂八小工的,与我的状况如出一辙,都像是发自内心的,对工作充满激情,对同事领导更是毕恭毕敬,虽然聊天时都是各种抨击领导同事以及工作环境,瞧不起一份兼职,可一入工作中,对其说上两句漂亮话,优柔寡断的他们,还会主动拦下不少本就不属于自己岗位的活儿,真可谓是鞠躬尽瘁,或许这也是那种帮助了“环卫工”,摇身一变成大老总”的功劳吧。

    或许吧,职业教育,让我们这些本就该被淘汰的人,幸运地获得一次洗礼,却又教我们抓紧绳索别松手,直到精疲力尽,还口口声声宣诵所谓目的地,就在不远处…

    唉,抱怨了这许多,是的,我即将授人以柄了。晚上九点,那领班带我们回员工宿舍,我们走过公园,走过碎石路,走过工地…领班解释现在工厂还没有正式开工,等开了工就会有班车了,我们边聊边走,进入了一座大楼,那楼内,像没完工似的,墙面坑坑洼洼,瓷砖都摆放在地上,木制的脚手架搁置在廊道,我们走上了楼,领班寻了半天,最后叫我们跟他一个寝室,寝室里排的满满当当,右侧靠墙并列着两张上下铺,左侧摆了一张大床,大床下是领班打的地铺,一个寝室七个人,没有热水器,没有橱柜,没有淋浴,没有空调,没有垃圾桶,地面树立着几支可乐瓶,周围都是草木灰拌着泥沙,脚印在上面错综,一张蚊香盘里面生长着凌乱的烟头,最过分的是厕坑面前是个面朝大街的落地窗,没有安装帘子,这样的条件,之后,竟冷不丁地收取每月百来块的水电费与租金。这就是维系我和老五近一月的住宅,老五也是不改既往的糊涂,我叮嘱他带两床床上用品,他钳着两床凉席就来了,幸好正值炎夏,不需要被子,也不幸是在炎夏,寝室里潮湿闷热,让人烦躁的睡不着,还好我有“先见之明”。老五住在下铺,下铺不知是谁留下的小垫子,睡得还算安逸,我则直挺挺地躺在上铺,连个枕头都没有,即便隔了层凉席,亦需忍耐着皮肉挤压在木板缝隙间的强烈不适感入睡。

    次日,领班让我们上交了身份证,就吩咐我们可以开始投入工作了,老五负责与同事们叠,我负责在一条流水线上包装,相比于杵在原地,我也更喜欢这样跑前跑后,打包起来就像是在与整条线竞速,又像是掌控着一条线的命脉,缺我不行,像半个领导者一样,这让我更为沉着,全神贯注,乃至不知疲累,有一次打包袋迟迟不见补货,我更是由此与领班大闹了一场,或许是为了衬托我的勤勉与能力吧,却也是着急赚钱。

    两条流水线由两个犹如瘦猴一般的少年监督,一个高一些,豁牙,满身线条,另一位,寸头黄发,修了个断眉,戴着耳环,一看就知道两个都属于不三不四的混子,可如今,他俩管理着我们,有些狗仗人势的味道,不让我们闲言碎语,不让玩手机,开小差,甚至管控上厕所,两人的态度更像是四处挑刺,以突显自己的权威一般。倒不知他们身上有什么魅力,某次断眉在天台醉酒,曾夸耀自己已陆续与两个来工厂没多久的外地…在电梯井里好一段云雨了。更叫人窝火的是,他们吊儿郎当地坐在一旁,观望一直站立的我们,随性地走动走动,玩玩手机,喊两嗓子,一天还能拿到两百,或许这其中也有些以讹传讹的成分吧。

    实际上,至始至终一直是我误解了,我没有正式打过工,我哪知道这两条流水线实际就相当于工厂外包出去了一样,车间内压根就没有任何隶属于工厂的人,我不晓得那领班其实就是发布工作的小中介,他的麾下有一个十四岁山区出来讨生活的留着披肩暗黄长发的黝黑少年,我对那个少年的印象是没脸没皮,油嘴滑舌但又有些好玩,隔三差五可怜兮兮地绕着我乞求借十块钱充话费,我也是能帮则帮,也是一如既往地“借出去的钱,泼出去的水”,说是发扬风格,其实我也只是当做花销出去了,为了买笑脸,买恭维,买未来的“隐形资产”。小中介的高层,或是说他的合伙人,是另外两个大约也是三十多岁的男人,一个戴眼镜的看着敦厚,算是会计,另一个就是最大的中介,他们住的寝室,犹如奢华的公寓,摆放着厚厚垫子的大床,连带着阳台,窗帘应有尽有。而那俩混子就是他手底下的狗腿子。

    小中介与我们同工同住,连带着那个黑仔,就像是打入“敌人”内部一般,只是他论起来,只说自己不喜欢搞得高高在上的样子,并吹起牛来,吹自己有个有钱有势的父亲,以后可以继承他的资产,我心中不屑,他年纪这般大了还整天想着啃老,嘴上却满是恭维,还吹起自己的家族,并说着老五还欠我五千块呢,实际上老五隔三差五问我借的钱,我亦没有记过数,老五听了这话面色一凝,旋即在我的眼色下,稍稍缓和下来,配合着我,将我包装的像个体验生活的富二代,着实让人有些晕眩,当然,对这一批人,或是当时的处境,不必再吹什么劳斯莱斯,法拉利,这叫天方夜谭,就说明年家里就给买一辆奔驰c却是足矣,或许这才是正常“平民”的眼光与追求…

    相处时,我一直在讨好小中介,他说没有吃中饭,我就很快买来了零食递给他,对他说的一切都是奉承不二,他说他吸过毒,曾经毒驾,被他老爹以酒驾捞了出来,我装作吃惊样迎合,他也曾在没有烟时,拆了烟盒,将烟碎洒在锡箔纸上烤着闻,他最热衷的就是探讨女人,他说性欲强的女人汗毛重…我也有些感兴趣,大笑着附应,打工期间并没什么钱,他也一直或装作身无分文,对此我是半信半疑,但也买五块五一包的雄狮来给他抽,后来一整个宿舍几乎都问我要烟抽,其实我也蛮喜欢这种自由的抽烟无拘无束的氛围,我更想着借此,也能混个清闲的岗位,就如同那两个混子似的,小中介也是反过来各种衬托我,将我捧的五迷三道。我在寝室中袒露身材,他就拉着我到处跑,说我是他的保镖,混子他们看见我如此深藏不露,对我讲话也是日渐和气,凡事好商量的态度,当然,他也会装模作样的替我们说话,让我深以为亏欠。虽然一切貌似一帆风顺,但也不能不直面我是出来赚钱的宗旨。

    小中介口述规则,三天试用期,七天后可预支工资,没做满的要按当地最低的薪资结算,这个月工资需要压到下个月中结算。可三天试用一过,到第七天想要预支工资时,他则说前三天不算,于是我又挨了三天,他说他问上头要一下试试,回来又道十五天可预支…我很气愤,他也附和着埋怨,无法,我只得向母亲说明没有工资的原因,隔三差五问母亲索要一百块,也是这钱,供我和老五吃喝,供我买了与老五的枕头,牙刷牙膏,也是供我买雄狮的钱,我也是第一次切实地感觉到饭来张口真好真轻松,不仅节约了工资,还可能能够蓄下来一部分,更有着不催促工资,以培养些感情的深意。

    后来,大中介又在车间屡屡开会,原因只是人员频频换血,我在工厂空地上,目睹一辆又一辆大巴的外地高中生被送来,开完会,就要交身份证和一些莫名其妙的押金,没干三天,一个又一个…又提着行李逃离,工厂里乌烟瘴气,朝令夕改,四下多有劝退之声,完美的形成了循环,我也逐渐开始动摇,我琢磨着,这些既要不回押金又白打几天工的学生,慢慢品出一些人血馒头的味道。我几次与老五商量要走,我倾诉给小中介,他都第一时间安慰我没事的,并说起是他们自己贪图享乐,不知道脚踏实地,再说我们不一样,我们是他找来的,又来的这么早,我也算倚重他,心中觉得自己与他站在一队,再者,交出去的各种杂费,身份证,还有未来我将得到的工资,都将我凝絮于此,更重要的是,我也自命不凡,总觉得自己机敏过人,身上哪里跟那些蒙在鼓里的学生不一样,愈是新鲜血液多,我反倒愈是长些“官瘾”,是个“元老”,愈发扬眉吐气。

    大概半个多月后,整个工厂被一个长相孔武的中年人承包,他来了后,食堂第一次对我们开放,后来也开始发放了饭票,不过也设置了监察,有剩饭要罚款,他在食堂将我们聚拢,说自己是从农村出来的,说我们都是学生,自己很理解我们想要为家庭分担压力的心情,他说的诚恳,感染了不少人,也是彻底落实了恍惚不定的做功单价,之后他看到我和老五在工厂门口吃泡面,气不打一处来的询问我们怎么还在吃泡面,食堂饭菜不好吗?并叫来了大中介,大中介强颜欢笑地送他上车,回身假惺惺地将我们从大门引至食堂,吃完后,我带着老五又到门口抽烟,只听到那个中年男人爽朗地对一个中年女人夸夸其谈着,我就说跟着我能赚大钱吧!这句话一直在我的脑海回旋。

    小中介在寝室里很郁闷,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那个中年人很可恨,自己一定要治治他,没等他说完,我就同仇敌忾地说起,对对对,他在工厂门口淫笑着说,跟着他能赚大钱,实则说这话的动机,就来自于这些天的跌宕起伏,总觉得发不出工资是工厂上层搞阴谋,现在终于有大领导抛头露面,又改了一次单价,正中我的下怀,小中介听得这话,竟露出一脸迟疑,追问我什么时候说的,现在想来我这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那中年人执政后,虽然车间里开始统件了,但也开始了质检与退货,本就咬牙抗过先前风波的许多人,都被搞得焦头烂额,没过几天,小中介他们就宣布了工厂停工的消息,不知到底哪个在前哪个在后。刚停工前两天,我也挺开心,终于可以休息休息了,到后来我就笑不出来了,停工后食堂就不提供伙食了,钱也不够用了,隔三差五问母亲要钱,变成规律的三天要一回,一回一百块了,停工后大约一周,我们每天都玩到凌晨四五点才睡觉,第二天赖到四五点起来,磨叽磨叽等到夜里七八点钟,再出去找点吃的,我的钱也基本只够我和老五一天吃一顿,我们问小中介要钱,小中介都叫我们问大中介要,大中介又说钱早发给小中介了,小中介就说大中介的钱都给他身边的小姑娘花了,根本没给过我,小中介一直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活动,一天也是一顿饭,我没理由怀疑他,于是嫉恨起了那个姑娘。

    那个姑娘也是外地的大巴车上下来的,人并不十分好看,但总是笑脸盈盈,似乎有种“农村人”的质朴与和谐家风下的教养在她的身上穿梭。大中介每每在众目睽睽下接近她,她却是来者不拒,很快就跟大中介厮混在了一起,也不与我们一块儿在流水线工作了,统计那几天,偶尔来按按计算机,她与大中介在一起后,大中介更是销声匿迹,有一天连小中介也不见了,老五在朋友圈看到他们去泡脚了,小中介回来后,我质问他,他淡淡地说大中介请的客,后来他们还去了ktv,自己不爱玩就回来了,我被这一套行云流水的说辞怼的哑口无言。再往后,大中介又组织我们吃饭,说一个人一百块,我和老五去了,我有意要跟他套些近乎,想着不给我点福利,起码商讨一下工资,回顾往昔,那天去吃饭的大约有十来个人,可菜品不过是两份烤鱼,几碟下酒菜,一箱啤酒罢了,如是,同样的套路,我自知又被摆了一道,可也只能打掉牙咽肚里。

    这一切的结点,都来自于一次事故,来自外地的一帮学生团伙,他们来的比我更早,算是钉子户了,可他们也实在不堪重负了,在外联系了中介想要去别处干活,这事被小中介得知后,抓住那学生头子当众就是一顿毒打,他人长的比学生高大许多,敲击发出的闷声绕梁三日,他给我们的理由是这个学生教唆其他人一起走,当面挖他的人,一点都不懂行规,后来,学生群体报了警,警官来后,大中介又不见踪影,会计在其中游说,但我始终听不懂他的逻辑,想要说些什么,那学生群体谴责我们这些人为虎作伥,我急了眼挺身而出,朗声对警官说,矛盾是这样的,这群学生出来就是为了赚钱,现在工厂又停工,工资也是迟迟不见发下,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到别处兼职,没有这般软禁人的,回过头又说,而打人的呢,以为…我刚要澄清小中介的缘由,就被会计阻拦了住,说什么都不让我继续说下去了,警官再让学生头子说缘故时,他只说我说的对,就是这样的,而小中介在气场上具有压倒性优势,一个劲地叫嚷哪有人破坏游戏规则的,警官被扰的也是一时分不清楚青红皂白,将他们都拉去了警局。

    经此一事,会计叹息着,收拾着东西说今晚自己就走了,我见他也算是个踏实的人,想要挽留,他说自己有老婆孩子要养活,在这里实在赚不到什么钱,决定要走了,我听他这么一说也没有再说话,慢慢回了自己寝室,半夜,小中介回来了,听说赔了那挨打的学生五千块,这事也算了了,他让我们剩下的人收拾东西,明天就出发去找工厂,接着干活,我顿时来了兴致,连夜打包行李。

    翌日,我们就来到了一所更偏僻的小城,刨去所有中介以及狗腿子,大概六七个人,我们寻访很多工厂,最后在一个小作坊里留了下来,作坊里比工厂更为酷热难耐,但好在比工厂里更为自由,我时常赤膊上阵,也被同事的女生鄙夷,是不是以为自己秀“肌肉”很帅?却是无形中又给我上了一条枷锁。

    大中介在寻访的过程中就在一个地方租了房子,但也没住几天就回工作室了,随行的还有两个狗腿子,再也没有人在耳边瞎叫唤了,连烟都可以边工作边抽了,在小作坊期间,只有女生们被允许住在大中介租住的房子里,男生都留在作坊里,有的睡在工作台上,有的在台下,有的在角落,作坊里比寝室时还要密不透风,只平躺也汗如雨下,不知哪里的鼓风机,竟也整夜猎猎作响,我加倍服用褪黑素,才堪堪有些倦意,后来我们实在有些不能忍受,恳求大中介发点钱,这次连小中介都一起恳求,大中介给每人发了一百块,我们拿着这一百块,千里迢迢赶赴洗浴中心,那是我平生洗的最畅快最彻底的浴了,毕竟下次洗澡就不知在何时何地了。

    我对吃苦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我甚至是为了“吃苦”而来吃苦的,我觉得自己是个可以随遇而安,四海为家的人,是个可以完全放下那“没用”的面子,廉耻,尊严,骨气而刀枪不入的人。无论多么困窘,我其实都能制造出些实在的快乐,只是那些快乐很快会被吹散,出于某些动机,那些苦痛却被永远的凿刻了下来。虽是这么说,但工资迟迟不见踪影,连预支一百都是几番作贱自己的恳求,我的心理防线彻底潮退,我很失望,我一再降低自己买手机的要求,从花两千块鬼混,到赚到刚好够买手机,到攒一些母亲转给我的钱,我望着时间,望着手机里的零钱包,我不能再坐以待毙了,我真的要狠下心,切断那些虚无的关系,虽然止损的没那么及时。

    黑仔给我们介绍了去一家电子厂上班,工资少了一些,但是工作很轻松,还叮嘱我不要跟小中介说,之后我就带上了老五和老五帮小中介在工坊附近招聘来到的少年,他瘦高,像根竹竿,我们到长途汽车站,给他们买了票,一路上望着风景,到达住所所在市,但我没选择听黑仔的,大概是我看不上那点工资,我听了小中介的,先去找了大中介,大中介在本市靠海的区域,那里也是民工大量聚集的地方,到处都是人力资源,劳务派遣,棋牌室,按摩和足浴,起先我还对这一现象感到奇怪,都是贫苦出身的人,那个不是勤劳朴实的呢?又有谁会到这些场所消费呢?但很快,我又被打脸了。

    我们到了大中介的店面,他也没说话,沉默着,那俩狗蹄子倒是欢迎我们,将我们引上三楼,让我们挑选床铺,这里的床铺则更加匪夷所思,进门左右两边两张上下铺,对门一张上下铺,拦腰卡在左右上下铺的中间,进门后,余光即可扫见又一张上下铺,四张铺包围处,被一台立式电风扇占满。这哪里是寝室,这俨然就是宠物店壁橱上的狗笼,可也无奈,方圆百里,举目无亲,即便有,实际我也不想回家。我在这里见到了那个学生姑娘,她已珠光宝气,和大中介睡在隔壁宽敞的大床上,这让我恨的牙痒痒,断眉时常在二楼玩唯一的一台电脑,经常直播到凌晨一两点,豁牙偶尔在,在的时候也是鼓捣我们喝酒,我心里也痒,请过他一次,但也是最便宜的两块一瓶的啤酒,喝完瓶子还得还给店家回收,大中介跟我说过几天就有活儿干了,我想如果他有活了,我也可以像那两个狗腿子一样轻松也是不错的选择,但后来我发现,两个混子真是荷包空空,问他们拿到过工资吗,他们也只会乐呵呵地说会发下来的,这让我刚燃起的一丝火苗迅速熄灭。

    看断眉直播了两三天,期间大中介又时常吩咐我和老五打扫他那破烂的事务所,我感到不能再这样沉寂下去了,赶忙向小中介索要起了工作,小中介给我介绍了一对夫妇开的劳务派遣,距离大中介的居所大约两公里,我们步行过去后,他们说明天就可以去上班,但需要早上六点就到,他们签约了有四家仓库,严宽松紧各有千秋,上班下班有一辆奔驰和一辆卸了座椅的面包接送,日结两百零八,看上去还不错,可是跟工作量一比,那完全就是父亲所说“你要他钱,他要你命”,早晨七点专车到达工厂,晚上十一点下班,结合我们的住处,起床是在五点多,上床是在凌晨不知几点,还有可能被断眉吵醒一次,有时卡车进卡的慢,我与老五就加班加点到天将即明,在货物堆里渡过粘腻的一夜—外面的世界总被描绘的危机四伏,当墨夜浓叠,涛澜风舒,孤独酣沾时,却直觉这浊日,陌生而又温馨,或许这曾是我的初衷吧。中午和下午两个小时休息,没有餐补,工厂门口每天都有引车贩浆的小贩路过,一份十块,折算下来,一天一百八十八块,可赖于夫妇结账爽快,从不拖泥带水,我也干了许久,工作内容就是扛包卸货,有专人在旁清点,督促卸货,即便没有,司机也会催促,一刻不能停,装货的大多是大皮卡,半挂或是集装箱,四周都是铁皮,里面如同烤箱,货物被塞得满满当当,有的被积压至形变,每件东西轻的三四斤,重的可达百斤,在艰巨的体力劳作下我的智商也算是终于掉了线,或者说自进入陌生的群体时,我的智商便都被自以为是占据了。

    我和老五从开始干活起,每天拖着死气沉沉的他,走过七拐八拐约三公里的巷间小道,到夫妇处等专车,我总时不时吼他一嗓子,叫他看看太阳,不要走着走着栽倒于地,也不时往他嘴里塞烟,让他有事可做。我开始有了些收入时,大中介就说起不能让我们白吃白住,要缴一天十五块的住宿费,面对突然的发难,我自觉寄人篱下,应答了,他竟还拿出了一张单子,上面是从我来时便算起的费用,我十分鄙夷他,工资都没有发,还有脸问我要住宿费,却又不敢撕破脸,这一交,就交了半个月的住宿费,一天都白干了。可笑,从前那个一出去喝酒就是几百开销,还觉得自己是在仰人鼻息的,对钱没什么概念的人,现在捏着酸软的四肢,扣着手指算未来的饭钱,算时间,某处便宜或剩下一块,又能攒出一顿早饭,我已经很久没吃过早饭了,时间就是金钱呐,不止于金钱,或许还有寿命,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即便是这样,大中介也始终不肯放过我,某天,他说明天随他去一家电子厂上班,一天一百二,我哪里愿意,第二天早早就去卸货了,晚上回去时,大中介一行人稍晚一些,带着酒菜回来了,在一楼吃喝了起来,我回到狗窝,狗窝里来了位上了年纪,两鬓斑白的老人,安静地坐在下铺,佝偻着身躯,他介绍自己跟大中介是同乡,大中介答应带他挣钱,我和老五闻言,不遗余力地劝阻他赶紧跑,不要跟这种人赚钱,到时候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他则频频点头和蔼地说着好的好的,感谢我们指点迷津,没想到他是这种人,然后又吞吞吐吐地问我能不能借他五十块,好多天没吃饭了,我一时心生恻隐,二是希望他倒戈,以此挫挫大中介的锐气,于是便匀给了他些我所剩无多的钞票,又下楼准备给他买些吃的,下了楼,大中介他们正把酒言欢,我漠然地扫了一眼他们,来了几个陌生人,看打扮并不像是打工的,有几个还是手系金貔貅的,他们自然也只是无视我,可待我买完饭回来,他中介已涨红着脸,当众批斗我,说我背叛他,说为什么不在他地方上班,还要去投奔其他中介,让我赶紧收拾东西滚蛋,不要在他这里穷占空间,占着茅坑不拉屎,我听得这话险些站不稳,回身与他摊起了牌,随后便是我怒不可遏地带着老五和那竹竿,收拾东西,准备走人,临走时,我怒目圆睁,带着羞辱意味地冲他大喊,让他把多的住宿费退给我,他眯着眼睛,仰面朝天,软绵绵地说道废什么话,会退给你的,别杵在这碍眼。

    十二点左右,我与老五、竹竿在夜里游走,我们思考着往后该何去何从,对啊,骨气不能当饭吃啊,我们想今晚先找个宾馆凑合,以后再租个便宜的蜗居,可是七拼八凑也凑不出多少来,人家最低也要押一付一,老五说可以去浴场度日,可四下检索,不是太远,就是太贵,根本不合算,不是长久之计,我又根本没有大中介的联系方式,即便有,那些钱也不过是以肉驱蚊,而我又想起那个老头,想要回些钱,可发过去的消息已变成了红色感叹号,我加他,只写上为什么,这一句到后来也算是石沉大海了,再后来,我们乞求那夫妇收留,他叫我们看看他的工作室还有没有空地,先将就一晚。他们的工作室里人员众多,二楼有四张上下铺,中间两张合并可以睡六个人,旁边两张靠墙,中间腾出过道,我和老五,竹竿抢占了一张无人的上层通铺,算是入驻了,夫妇俩知晓后,同样收取我十五块每天,但也比那狗窝强上不少,我们睡在中间,正对空调,被子和床垫不知道是谁留下的,我和老五、竹竿也不嫌脏反而很惊喜。只是床很摇晃,像睡在飘荡的浮木上,可每天还能多睡四十几分钟,已让我甚为满足了。

    在夫妇二人的帐下,倒也不是那么平顺,我将自己的运动鞋都落在了作坊里,原本脚下的鞋,已不堪重负,散了架,我买了十五块一双的轮胎底帆布鞋应付,可我忘了鞋垫这一回事,脚底被磨的溃烂,到处都是炸出的白皮,水泡和血泡混悬,回来就变成了里面流着脓的厚实的老茧,这间中介也同样不提供洗漱,洗衣等条件,楼梯间的厕所里也只有一方黄渍遍地的厕坑。这样过着,我的嘴里只剩火烤的烟苦味,我的衣服上汗渍凝出颗粒,黑色短衫白色体桖过度着,头发歪七扭八,每天蓬头垢面,袜子像是上了一层油,变成了胶皮,也冒不出异味了,老五更是出了一身汗疱疹,奇痒难耐。

    我托作坊里的一位仁兄帮我带回鞋子,其中有一双价值一千五,这是母亲迄今为止给我买的最贵的运动鞋,虽然穿起来很硌脚,但我也视若珍宝,手机丢了后,这双鞋子可千万不能再丢了,而他仿佛挟天子以令诸侯,问我借返程的钱,要了我一百多块,我无可奈何借给了他,他也来夫妻手底下讨生活了,更是睡在我的床位,中介问我要起他的住宿费,说他赖着不给,自己没办法才来问我,我也奇怪,当初我半开玩笑地说我介绍这个人,给我点分红时,一本正经地回绝我说自己有的是人手,而现在要起钱来竟牵扯到了我。我很想叫他自己想办法,但不巧,我当时正赶上陪同老五看汗疱疹,晚间就睡在了急诊的铁椅上,只说就让他住一晚吧,就当我今天也住了,他也没干两天,就嫌太累,张罗着跑路,我倒像个赖皮一样地追债,他梗着脖子抵赖,说我不是有钱吗,不是富二代吗,不是很有势力吗,有种去堵他呀,可说这话时,他已远走高飞,我想让中介从他未发的薪水里扣除些还我,他说这不合规矩,这让我心如死灰,自己每天勤勤恳恳工作,换来的却是中介这般的薄情寡义。

    我开始仇视他们,坊间传他们赚的和我们一样多,我们一天两百零八,他们从每人身上赚走两百,譬如集装箱,卸一箱两百多块,像我们这样早七点晚十一点,一天下来大概可以卸三箱左右,卡车更是计件,之所以还要这么多临时工,主要是活太重,除了些仗着年纪敢偷懒的老大爷,没人敢打长期的力工,这么一算,在这底层,有谁是不黑心的呢,后来,我们换成周结,周结每天二百三十五,可是一换成周结,第二天六点左右我痛苦的从床上爬起时,中介总会一拍脑门,对我说,人满了,又忘记排你的班了,这更让我一时语塞。

    再后来,我就没想着买我嗤之以鼻又梦寐以求的苹果手机了,也没有再考虑什么国产手机,连让我妈给我添点的想法也没了,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我很早就知道了“奶头乐”这么回事,可是真到了那个处境,无不是挤兑人的场景,互相啃食的画面。

    某天半夜,我被人从上铺挤落,重重的砸在地面,许久,尾骨处穿来贯穿的刺痛,我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地上,背靠着上下铺的扶梯垂头睡眠,我张望四周,人人依然是各睡各的,紧接着天亮时夸我身体真好,虽是一桩小事,却是往后忽悠同事,甚至张嘴要财物的缩影。那时我却万分的理解他们,我知道,在勉强裹腹,苟延残喘的境遇下,任何信仰都是无稽之谈,心软等同于犯罪,慈悲,那更是我们购买不起的专利。

    这样的苟且,以至于教我见到那些鲜活的东西都饥渴难耐,我付费看爽文、爽漫、游戏或者美女直播、买彩票…不止可以消磨时光,在捉襟见肘的日子里,我和老五也不曾停留于怡情,有一天,老五不知在那看得,说是花钱买上一版共计六百的刮刮乐,刮到大奖后,或是刮出来的奖足够六百时,将没刮的悉数退回,以此赚钱,起初我并不屑于此,老五反复说着,说网上都是这样钻空子赚钱的,尽管我突然有了头脑一般说起你看到的都只是成功的少部分人,但还是按耐不住某种幻象,与其一通博弈,最后收回三百二,老板似乎看出了我们的心路,怂恿着让我们再买一版,先赊给我们二百八,反正还能回本,而失落的我,却在老板的脸上看到了无穷五尽的恶意,遂拿钱走人,我们蹲在店门口,抽着烟,我与老五又是磋商良久,终于,我们赌徒似的逐步开销了三百块,先是十块,后是三十,到最后购买五十一张的刮刮乐,这样的事,输并不可怕,怕的便是偶然的赢那么一两次,而我们最后共剩下三十几块,却仍仰天大笑着,似乎只是将钱财暂存了去。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信马由缰地要寻个地方下馆子…或许像这样的一切可以直接带来刺激与消费,让我感受自己还存在着的,满足幻想或是提供欲望傲游素材的东西,换种角度说,生活已然是一眼可以望穿的绝望,即便再渺茫的希望,都大的像是上帝递下的手掌,面对这样的悲悯,怎还舍得思考?我时常有些钱,就带老五吃烧烤,去ktv,买好烟,甚至有次还去了不正规的洗浴按摩,或许只有这样得过且过般的挥霍,能够暂时麻痹这一路高强度的贱劳与受制于人的落魄,我也才感同身受,为什么这里的酒肆牌楼一家挨着一家,这样的日子,倒真不如回到农村种田,反倒没有这么多的“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发生,以及对自己钱包虎视眈眈的店家,简单的说,除了妄想一夜暴富,便是下一顿在何方?心里再盛不下别的什么了,就像从前总是那般想“小事无所谓,大事定分明”,到头来大事小事都做不好。当我看到这么多纸醉金迷的享受与哀鸿遍野的集中在一起的反差时,我才顺势开始有些谅解了老七的压抑与彷徨,知味了老七为何意志消沉。

    关于玩乐,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带老五,竹竿去ktv,我们平摊了酒水钱,三个人漫无目的的唱着,彼时老五的微信列表足足有两三千人,又总是能叫出些女孩,第一个女孩到了,是个短发姑娘,穿着吊带,根根丝线交缠,肩胛处两排珠光串联,像外展的一双翅膀,直淌到腰肢,与脊骨处笔直的凹陷交相呼应,雪白的皮肤忽隐忽现,大腿上有一处纹身,双耳坠下细丝般的银链,又将下颌处轻微的外展雕刻出恰如其分的弧度,一种精美在她的脸上将出未出。我与老五合伙将竹竿灌多,设法支走竹竿,毕竟他长的高,威胁颇大,或许也是自此与竹竿分道扬镳的。接近尾声时,我们与那姑娘一同出了ktv,没有等来她口口声声说的闺蜜,老五说再等等,叫我先去开房,我悻悻地开好房间干脆地花了一百五,在房间中等待着,老五那边却传来噩耗,两女子见面,一起去找其中一个的前男友了,或许我早就料到了,早就习惯了,早就觉得自己配不上了。收拾好心情,便叫老五回来,老五说自己等另一个姑娘,这似乎又让我看到了一些希望,须臾,老五带着有他两人宽的女人进了房,我有些吃惊,等落定后,我使唤老五出去买酒,发给了老五些钱,在房间中与那女孩聊天,尽情抖老五的黑料,将老五贬低的一无是处,我了解到,此女也不过十五,在外混世不着家,与老五第一次见面。没多久,老五拎着白的啤的进了屋,喝了酒,怎么能没些节目呢?我们三人就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我刻意扬声道“玩的很大哦!玩不起可以不玩!”,我与老五一人一张床,我留意观察着,那女孩的身位,以及表情,起初坐在我的床边,对我挤眉弄眼,似乎是两人一起戏耍老五,可过了一会儿,气氛陡然一变,就像是有什么魔法似的,女孩坐上了老五的床上,与老五眉来眼去,任我怎么暗示或是拉扯,都不愿再过来,我苦思冥想,仔细回忆,中间亦无变故,更没有什么是不利于我的,相反话题一直是讥讽老五玩弄姑娘,没责任心,是一头我的鹰犬…游戏很快进入白热,我给老五使着眼色,比着手势,先是脱的只剩裤衩来活跃气氛,老五输了后,我立刻指挥老五去“…一…”,两人便在被子里你侬我侬,一脸不情愿…了起来,到了我大冒险的时候,我两只眼睛挤弄着,嘴角抽搐着,老五像是完全看不懂似的,似乎是试探地说,跳个舞?我大感迷惑,但也忍了此着…五滚到另一张床去,老五一脸的惶恐,又委屈巴巴地念饶,像是万般不舍的离开床位,也只好说出,让我也…,我压上…,女孩开始面露惊恐,又像是期待又羞涩地说干什么,我以为是默认了…怪不得老三次次说要打你,你一点都不冤,我吼的很大声,那女孩委屈的站起,也冲着老五骂道,你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目中无人,就知道挖苦你,垃圾,我一味冲着老五嚷道滚蛋,老五便老老实实的站起,欲恭敬地将那女孩送走,而我,将自己沉闷于被中,不再言语,许是太累了,着床就困倦了。老五与那姑娘,接着又到了厕所间待了个把小时,直到隐约听见关门声,才彻底归了梦乡,也是从此,老五在我的眼里,彻底有了吃里扒外,装傻充愣的孬种的标签。

    要不说,我们这群人也该死呢,我总是兴冲冲地对老五说,哪天有钱了,还来这些地方,工作爱干一天是一天,主要是可以报复他们这般草菅人命般的压榨,不求游戏于都市里那些貌似高端的娱乐设施,这里也满是其中的精髓,况且还如此“便宜”,自己还能趁势操纵一些“走投无路”或是见识与追求‘浅短’的美婢娈童,以后赚了十来万块,也开个劳务派遣,估计就能够在这里愉快地养老哩!一种自恃同龄人无法比肩的韧性,敢于退隐秽祟的傲慢,即是我那时内心的真实写照。

    那时,我深深迷上了买醉,醉时要肆意吟诵“金鳞岂是池中物…千金散尽还复来…明朝散发弄扁舟…”的狂放诗句,再搭配一些如今有些“土味”的歌曲,什么《世间第一等》,《你莫走》…此刻,我不想女人,不想金钱,不想权利,我不知道歌中的你我到底是谁,到底象征什么,有什么意义,或许也只是那般直抒胸意,淳厚挚烈的呼号,才能聊表苦闷与愤慨,希望这逼仄的时光,乘着神昏脑胀转瞬而去…老五还发明了一种深水炸弹,就是将能买到的廉价酒水一股脑地都倒进脸盆里,然后舀着喝,那确实实惠而且酒力汹涌,但第二天还要晃悠悠地卸货,总是要绷着一根弦入睡的,我有时很享受那种眯着眼睛,随着脑袋里晕乎乎的感觉,不知道自己在搬什么,一上午就过去了,有时,我们也没那么“好运”的每天都有活儿干,饥肠辘辘的我和老五,像逃荒似的游荡在窄街上,算一算,母亲才发过钱,不能再要了,周遭的人以及朋友们也都有多少借了多少,还没还呢,中介更是不予预支工资,那怕老五用尽了浑身本领。最后我一拍脑瓜,提议带着老五去快餐店蹭人家的剩饭吃,我说的很轻巧,老五犹犹豫豫说着再想想办法,还不是很饿。我见他抗拒,反而来了劲头,我很想知道,老五的底线在哪里,于是生拉硬拽着老五,潜入了快餐店,我们像客人一般,坐在残根剩饭前,用筷子拨开倒去,我坐着心理准备,幻想着自己曾是这盘菜的主人,老五被我强塞了筷子,我与他灌输着“在陋巷…处涸辙…天将降大任…”这样比肩圣贤一般的观念,或是乘物游心的观念,实际上,这也是我所信奉的,再批斗前者浪费粮食,我们这也是做贡献,将资源最大化。在我冷热交替的说辞之下,老五从开始试探,渐渐到吃的忘我,看到老五心无旁骛的样子,我有些惊愕,其实从头开始我都是在与老五半开玩笑,而如今他吃了起来,我也没了退路,踌躇中,只权当是成长了…日子就是这样的循环往复,我们也总是屡教不改,现在说起那段时光来,既是感激又是后怕…那些饭很酸,许是心理作用吧。它让我看见了贪小便宜、吝啬无义、过河拆桥、除我皆贼、对他人芝麻绿豆大的财货也要虎视眈眈、对透支他人的价值更是垂涎三尺、明知为错也要为虎作伥的自私的人性,老生常谈的是“穷生奸计,富长良心”,却也是“慌不择路”。我站在流沙之上,稍有差池,就会让自己永久地被活埋于那里,这并不是危言耸听。

    还有值得一提的,或许就是司机给红包,那或许是我们做力工的每天最期待发生的事,有一位气定神闲的皮包骨大叔,每每只坐在旁边,看着司机自己搬方,如此就会有赶时间或是包裹有破损的司机迫于无奈,上前与之商议小费,他也得以每天满载而归。从前我看不上这些小恩小惠,可一想到即便是十块钱,也解决了自己的一顿饭,那二百零八就能结结实实的拿在手里,这概念我想不亚于赚了巨款不用交税那样。可我不愿那样,我兢兢业业,我相信自己双手的力量,相信体魄,也只觉得四下都是“阶级兄弟”,可是我总能遇到那些答应给我小费的司机,拍拍我的背告诉我干的不错,就再没有下文时,我动摇了,但我始终没有选择伸手讨要,可能过程虽然难了些,但当一些司机让我去休息,递给我水时,我还是会有一些动容,我开心有人在乎我的感受,有人意识到了我的苦痛,而不是生活所迫地低下头去缴纳所谓的“保护费”。我记得某一次,有辆运肉的冷藏车停到了站里,他的车里似乎装的都是小型盆栽,他说是给他兄弟顶班,我每搬下一个,里面就会冒出丝丝凉气,然后消弭,这让我越发的有气力,想着兴许里面就有大块儿凉气的地方,午间休息,我也再没有所谓的责任心,将挑子一撂,便奔去吃饭,一个小时后回来,司机情绪复杂,又是着急又是不安,又是凶恶又是讨好,嘴上说着,自己先前不知道,一会儿给我一百小费,我没有说话,接着搬弄,完毕后,司机也只搁下一句,早知道把冷气打开了,我尴尬地笑了笑,我好像又在期盼,又在心中拒绝,他一个闪身,就上了车开车匆匆离去了,我却并没有生出任何纠缠之意。或许吧,或许我还在,我还能坚守,快将我屠戮殆尽的,那种“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的理想。

    我们干了约一个多月,末尾期间老五下载了一个语音软件,兼职了语音主播,老五说什么流水,什么抽奖,什么福利,我全然听不懂,但看到老五只需要把手机放在一边,有时一天就有五十进账,心里有些大不平衡,同样被太阳暴晒,同样早出晚归,凭什么他可以有额外收入,我也是在这之上,切身地领教到,乞丐不会嫉妒富豪,但会嫉妒赚的更多的乞丐的话。或许就是在同等条件下,尤其是越恶劣越艰苦的时候,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心情愈是强烈的不可遏制。

    当然,后来老五每天都挂着软件,有些无心于工作,开始在我耳畔叫苦不迭,经常原地躺下就罢工,完全无视了工厂管理与中介的批评,工资被一扣再扣,这却让我感到些欣慰。可他这么一叫,似乎也把我叫醒了,又似乎是加速了我内心某种希望的破败,我决定回家了,但回家前,还是要再浪一把的,临走时,中介哀求我再去上半天班,将我积蓄在他那里的钱,一并付诸,我再次心软答应了下来,老五在厂里又哀嚎了半天。

    回去时,我剃了个寸头,人看上去精神了一些,到了市区后,就找了个上点档次的大酒店,房费一人一半,总共四百多,押金两百由我一人全部担下,谁叫目前我的钱比兄弟的多呢。因我们还是…,要写下…自己的号码因预约房间时已用过,思忖自己也不会出事,就留了母亲的号码,老五早已迫不及待玩把大的,在房间内沐浴,母亲则突然给我打起了视频电话,我狂砸浴室的门,吼着老五赶紧开门,老五分不清状况,裹条浴巾,上半身挂满了水珠,呆滞地看着我接下了母亲的视频,我紧挨着门,头顶有一束强光打下,谎称自己在工厂的厕所里,母亲表情怪异地说起条件还蛮好的嘛,又问起我打算什么时候回家,我应付到这阵子就回去了,又说自己现在趁上厕所的功夫偷懒呢,马上就得出去卸货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挂了电话,心下便狐疑起来,只是母亲不怒也不说找我,就算知道也应该是默许了吧,反正先放松,不想这么多了。

    或许吧,手里从没有过什么大钱,或许也不能说大钱吧,总之并不懂得钱财怎么支配,好像积蓄到达了一定的数额后,再加上突然拿到,就会像是诸侯国的势力日渐庞大,甲光向日,稍微有一丝机会,那怕是创造机会,也要完成“削藩”这一壮举,这一点付到在外游手好闲的我身上,是决不能单单以“报复性消费”诠释的,毕竟这由来已久,毕竟自己已明确或是体察到,自己被蹂躏的体无完肤,才换来的这几张碎纸的重要性,不可眨眼间,就挥霍了自己的半天工…一天工…两天工…可也总是东花一点,告诫自己不花了,而后西花一点,直到要见底了,面对诱惑,啐一句以后还会有的,便一鼓作气…

    当然,我用事实证明了,人在少年时不可好高骛远地读太多至远的书,更不能全然不善文书,如何把握尺度,那尺度应在什么范围,中外并没有书籍做出实际的阐述,多与少,利与弊,或许自在人心,不行万里路,或全然是断章取义。

    玩到后半夜,我唤来了老七,跟他投诉着这一路上形形色色的人,对我的围剿,对老七心中的痛苦,做出感同身受的论调,老七遇到了知音,笑逐颜开,我们就着“深水炸弹”,谈笑风生,迷迭之际,我呲牙咧嘴地感叹到,或许这一“入世”啊,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无知,本以为自己这般的清高,甚至触类旁通的一个人物,对付起世俗蝼蚁,应像是强龙压境,所向披靡才是,可这一路淌下来,泥菩萨始终是泥菩萨,摆在庙里还行,遇到洪水就惨喽!老七听了我的唏嘘,又捞了一杯,捏着酒杯,说起谁不是这样啊,正如一贫如洗时总有人训斥你不善经营,奉劝你不能不看重任何一分钱,一定要细水长流,转到稍有小蓄时又是同一批人告诫你钱乃身外之物,不可贪图小利,不可拘泥于小钱,否则作茧自缚一样,总之大钱靠的是机遇,什么发财要靠开源而非节流。怎么说似乎都有道理,总有实事做为论据,现实的矛盾与残酷,便是这混淆视听了,社会的利害在于,生存的成本不断降低,生活的成本却在日子膨胀,存活二字之同一矛盾,整到你半死不活了,别人才对你点点头,说你已经尽力了。‘哎呀,说不定明天就挂了呢,喝酒啦,老大’。我听此话,有些羞愧,即又腾起了机心,边饮边好辩道,不一样的,你是打肿脸充胖子,我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人,虽然并不能做什么大儒或是学究,但总归在人性上研文百股,观态万千,更沾着正经学生不可能有的匪气,他们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也不能尽信呐!唉,这一路见识了许多有悖于我坚信的东西,换句话说,正是我那目空一切的情绪,处处都“安居乐业”的教条与好逸恶劳的幻想,令我身心凄怆,老七听了我这话,只精炼成了一句,往后不再“法无授权即不为”,要“法无禁止即可为”,我得之震撼,但转念又镇静了下来,调侃起老七肯定又是拾人牙慧,他说他听他爹说的,我们相视而笑,须臾,我又总结起这一程的心态,更是搬出了道德经来,念起“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是啊,我不过同时犯了这四条罢了,如果我不因吹捧自己而洋洋得意,也不会坠入一群口蜜腹剑之人早已编织好的虫罐中无法自拔;如果我不因笃定自己的处世方略,以为算无遗策,便不会深陷泥沼而不自知;如果我不因自己初出茅庐而处处认贼作父,更不会被套上鼻环任人宰割;如果我不因猜忌而患得患失,便不至于逡巡不前,忠奸不辨,以至于方寸大乱…话音未落,老七早已捧起酒杯,笑道师傅别念了,别念了,喝完出去玩了。听得揶揄,我也只好闭嘴。那一晚,其实我们还说了很多,问起了竹竿去了哪里,竹竿要选择与我们殊途,融入了中介的团体,专职为中介们招人,也算是个次一些的中介,老七却说,第一次见面我就看那娃一脸的“反骨”,果不出其然,哈哈哈哈…话匣子里总是兜来绕去,我们一会儿七嘴八舌地抢着发表见解或故事,一会儿用自觉深沉的眼神沉没彼此,在房间柔软的床榻,闲适的温度与朦胧的灯光下,说到究竟处,我还是没有袒露自己是如何被戏耍,如何被牵制,那太有失颜面。后来,我们又寻过许多地方,见了很多从前的泛泛之交,银两在整晚的四处寻欢作乐后,抛之一空,凌晨五六点,才相搀回了酒店。

    我们这群人啊,看似花团锦簇,各有所长各有其短,在外是一团和气,互诉衷肠、互相恭维、互赞双簧,在内同样是个个自私而并无资本,轻佻好利而互攀有无,互相算计而不知孝悌之人,所谓父母,只在提出是脸上肃然起敬,所谓尊老爱幼,那更是浮云,是挡在享受前的拦路石,互相“陷害”,那是早有的事,只是“械斗”,一直沉于水下,直待到“分赃不均”时,始乱终弃…

    听到这里,韩储抿了抿嘴唇,疑惑道:“可是你买褪黑素干什么?”男人听到一乐,“怕自己出门务工,晚上睡不着而迟到啊。也是曾经的放纵,昼夜颠倒或是情感琐事,以至于我的作息不规律吧。在这以后,我陷入过抑郁,神经衰弱,食欲不振,这也正是起初,我与你诉起的物质作用能够改变精神环境,肉体与志欲统一的出处了。”韩储随即淡然一笑,不想与男人在这方面做过多的争辩,端起茶杯,沉吟稍许,便转移话题道:“所以你就是这般不巧的地总是遇人不淑,从你的童年开始,对感情,你持这样的悲观态度,所以对陌生人都不竭余力地讨好,对眷属反而表现出了抗拒的冷漠吗?可你以为真实的情感应该是什么样的?”韩储出奇一问,男人一怔,颦眉思索,“在我的观念里或者说有些传统的教条里,利益勾结倾向于卑劣的,低下的,过于亲密也是走向分崩离析的源头,可我出门了一趟,发觉这世上何处不是利益互换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禄乃生命之源呐,重要的是自己如何看待一场“交易”,一份“感情”,我则认为‘礼’,就能很好的把控住这样的分寸,使之不抵触道德,不逾越法制。”“哦?”韩储便吹着茶叶,面露疑问,男人呵呵一笑,就势侃侃而谈,“此礼非彼礼,提到礼,有的人觉得矫揉造作,阿谀奉承,有的人觉得繁文缛节,附庸风雅,因多此一举而厌恶烦憎,因心中深情而鄙夷嫌弃。可悉数我遇过的混子集团,在纷扰的都城里,大多一触即溃,而我带领的一支,之所以苟延残喘维系着貌合神离达七年之久,不止是我受裹挟般的割肉喂鹰,其中也不乏礼的重要。我于此一直反复思量,最后幡然醒悟,所谓礼者,不因被友善,恭敬,获取利益为目的捆绑,敌对之间,刀光剑影亦是礼,礼应当是时刻提醒世人,此刻人物关系的次序,或是自身角色的立场,正如军人需要仪仗来提醒自己此刻是位士兵,僧人需要合十提醒自己此刻皈依一般,商贾间也应有殊礼,以恪守在商言商的尺度。礼不该被滥用,不是巴结与摇尾,不是一种比谁更有文化的标志,其更像是一种为人与生俱来的尊严与自牧,是一种融入血液后,就能“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东西。平辈就该行平辈之礼,而不是互比谁更会放低姿态,长幼更应行等价之礼,提醒小子懂得谦卑,不可促狭,提醒老子耳顺眼前人,不可倚老卖老。当然,礼更应当简洁与适当,正如夫妻间就应有一种抒发爱意或是刻意疏远的夫妻之礼,提醒他们是结为夫妻,而不是天生就是夫妻,如此既能相敬如宾,亦能相濡以沫,如此,礼就不再是迂腐的枷锁,而是一种秩序下凝聚力的催化剂与象征,所以鼎盛时万邦来朝,所以萎靡时礼乐崩坏。”韩储点点头肯定道:“虽然很含糊,但也有几分道理。”男人捏起了烟蒂,歪在嘴角,“其实不过是胡说八道,这样的事总是太过理想,实则没有个统一。既是形式嘛,也就有被有心之人玩坏的那天。”韩储仰头笑了起来,附和起来:“是这样的”男人又附道:“我的家族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可对叫人,敬酒,看茶…都颇为讲究,我这横空出世的小子,受了这等束缚—有人告诫于我,对视是讲话的基本礼仪,又有人训诂于我,低眉顺眼是基本素养,我便私以为礼是一种含糊不清的东西,必要以主宾次序,人心以及功利为基础,并随应用场景而变化,但我总以为只要那喜怒无常的主观情感到了,再拘泥于形式就是对感情的亵渎了,可那样只会渐渐让眼前人包括自己忘记自己是谁,大有蹬鼻子上脸的意味,先前我也为兄弟普及了些餐桌礼仪等,但我或许就错在,只是炫耀自己本身的见识,既没有领悟其种内涵,更不提什么以身作则,被他们喊“大哥”,又不持长辈之礼,更不是平辈之礼,只是一味地像个小人般,用其迎合与取悦别人罢了,将好好的一锅粥搅的没大没小,这种影响,更让我以为对底下的兄弟少了份管教之责,也让自己松懈直至吊儿郎当,或许这也解释了“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吧,现在想来,“残根剩饭”也撑了这么久,简直不可思议。”韩储兴叹了一声,“或许你错就错在想的太多,太偏执,想到一点就立马抓住不放,往事不能再回,与其自己与自己钻牛角尖,不如勇敢地正视前方。事物的成败总是多面的,并不是一个道理就能够穷尽的。人就更加多元了,不是你想谁好谁就能好的,我想这一点你应该深有体会吧。”男人哈哈大笑,点着头,“韩师,你终于蒙对了一次,我确实偏执,爱钻牛角尖。”韩储啧了一声道:“你们啊,我是心理咨询师,但我不会读心术,不会读心术。”韩储刻意放大声音重申了一遍,男人听罢,脸色微微一僵,望着韩储起身作了一揖,韩储有些不知所措。倏尔,咨询室中爆发出二人爽朗地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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