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只缘身在此山中
在秋天里哭泣的婴儿,他想起那条送他来的,用黄色的银杏树叶铺成的道路,她总是递出,递出,蔓延,蔓延,在他有意识时,躲进生命的缝隙里,凝聚在瞳仁里,她等待着他归来,而他跃进了可怕的轮回里,就像落叶到底不知自己是出发、是离开、还是重生,他用这样灰蒙蒙的眼眸,裹着太阳的橘黄,望向花苞中亮黄的雌蕊与雄蕊,于是,四季变幻,他望向点亮的路灯,道声早安,于是,深夜,成了他起舞的绢布。
所有的一切一定会重蹈覆辙的,就像所有的诱惑会消磨掉所有的热情,然后二者也终归于寂,等待新的情绪的到来…
我在班级中兜兜转转,位置也被调到了后排,前桌是位棕色皮肤,脸略圆的女生,她不甚安分,班里的女孩子对其敬而远之,她时常与我叙话,可我对其不大感兴趣,她说的很多东西我也听不懂。她是班里最早开始化妆的女生,也是最早接触校外的女生,她是田径队里练习长跑的,身材纤细,也总是花枝招展,她与我聊天中,时常会聊起我喜欢的那个女生,她有些嫉妒她在女生中的美貌以及号召力,虽然她们有时也如胶似漆,有时前桌也会堂而皇之“策反”她的好友们,似乎对于夹缝中的“下位者”而言,更忠诚谁一些,更爱谁一些,是“友谊”的主宰者之间永恒的矛盾。而她的号召力多来自于她的挑剔与她的独裁,我不置可否,只是每每在前桌围绕着这些开始抨击她时,我偶尔肯定的迂回而模糊,偶尔我也生出自己的小九九,我也想她众叛亲离,而后我倒戈为她撑腰,于是也会毅然决然、狼狈为奸的“伤害”她,“就算全世界与你为敌,我也会站在你背后,背叛全世界”也成了我鸿篇又做作的幻想。似乎,只要是面对她,能够吸引到她的关注,我的思绪就会混乱不堪,我的胆怯为我的投机之心添油加醋,供我乐此不疲地南辕北辙。
我的心上人,她有一个“好哥哥”,是楼上班里的一位男生,那个男生白的焕光,一米七几的标准身材,长的像个明星,一双细长的眼睛,在他的脸上不仅不违和,还酷似狐狸,他不爱交际,却在他们班级内颇受同班的女生欢迎,谈论起来一直有一种金屋藏娇似的骄傲。她们一直没有在一起,只是那交际要多温馨有多温馨,她很关心他,而他像个理工男,铁疙瘩,又像是故意要推开她,假装听不懂,她跟我聊天时总论起,要是他能像我一样或者我能像他一样该多好,至于是什么方面,她没说,我也难以言喻。在一次聊天中,我似乎再忍受不了这样的强加,试探着对她表了白,随着试探脱口,她推后,我也干脆摊牌,“我喜欢你,喜欢了很久”。说完,我的身子就像埋进了正在燃烧的炭火堆,我的眼睛在喧嚣,我在害怕又在盼望,似乎时间的流速也变的十分缓慢,我像一只正在狩猎的花豹,贪婪地,聚精会神地,等待她宣判我的命运。只是,她听到后显得既为难无措又恍惚非常,推诿道只是把我当做很好的朋友,我是个好人,却又像自说自话似的说着要是在一起后会有诸多麻烦,其中就有“以后连朋友都做不了了”,我亦毅然决然威胁似的追击,做不做我女友,今后都做不了朋友,她更加的陷入两难与犹豫中,看向我的眼睛里像藏着无尽委屈,我见她此状,就拿出了坏孩子的做派,打趣的说道,我逗你玩的,你还真信了。是我想对一个女孩子表白,先拿你试试,她好像有些失落,转瞬又瞪大水汪汪的眸子满满的好奇,她看着我,可爱极了,我搔了搔后脑勺,却不知该怎么回应。后来,她好像很在意我到底喜欢谁,或许也只是我自己特别在意这个谎言吧。
前桌因为在外头玩的缘故,总跟我说一些外面的风雨,而我自诩坏学生,怎么会容许有人在我的头上兴风作浪,便装作老练的样子,附和着她,并适时补充着什么,或因为嫉妒,她也招惹上了那位狐狸眼,因为她比心上人要更主动,更会投怀送抱,更会给他制造表现的机会,虽然在我看上去狐狸眼的懵懂,羞涩都是那般的刻意,却也庆幸他抵不住诱惑,急功近利。心上人对此很是吃醋,总是向我告状,我一方面说着那个男人的坏话,另一方面又安慰她不要伤心。可前桌在外玩的风生水起,经常受些“有名”的地痞邀请出入酒吧,也精通各类酒桌游戏,这在当时,是一种了不得的先锋文化,我比之,却像是个空壳,前桌在这方面压制着她,而我惧怕心上人因此而误入歧途,受外边那些不三不四,吊儿郎当的人愚弄,泼脏身子,就承担着从中调和的大任。我的策略是,若是前桌能对我言听计从,从而让她放弃一个男孩子也未尝不可,况且她与这个男孩子纠缠的动机,相当一部分还是来自于对她的嫉恨,或者在一来二去中,心上人看清了他的真面目,或是受到来自前桌的压力于我交往,何尝不是一种幸事,想象是丰满的,而现实的我,做起来,却感处处使不上劲,说不上话,便好似多管闲事一般。
一次偶然的机会,那是因为体育中考的缘故,所有学生都在暑期成批的前往游泳馆练习。男女分泳道,我时常潜在男生的泳道里巡视她,她穿连体泳衣的样子楚楚动人,胸脯尖尖的小小的,双腿璧合,气若兰芷,沾若芙蓉,虽只有这一点点的弧线,在我看来却是那么的神逸曼妙。可我总嘲笑她腿粗,她的腿一点都不粗,不过,她自己很在意,我也出于这一点,以这个玩笑逗她,她才会有些嗔怒的与我打闹。
我潜在水下,侧目追寻着她的身姿,突然有个宽厚的背脊,小山般挡在了我的面前,我下意识地推了推他,他看了看我,转而朝我示好微笑,遂之一震道,你是不是那个谁谁谁,甚至于叫出了我没取几年的外号,我没想到自己也有声名远播的一天,嘴上谦恭,心里却大喜,这或是我第一次以“传闻中”的角色身份登场,似乎是为了不想让他失望,或许我也正愁找不到人玩,于是对他释放了极大的善意,我们在泳池这个天然游乐场内嬉戏打闹,直玩到,彼此都含口水,滋到对方脸上,这还不过瘾,就喷到对方嘴里,我们就这样互换口水,岸上的老师,是我在学校篮球队里的教练,他见我们玩的忘乎所以,就下水,将我压在水下,嘴里乐到骑海龟喽,他见了,笑得合不拢嘴,我也总觉得老师这样的行为,反而让我倍感有面,起身后,又瞅准机会,吐一大口水进了他的嘴里,二人旋即爽笑不止…
回程的大巴车上,他与我坐在了一起,开始跟我聊天,聊起梦想,又聊成绩,聊未来考哪个学校,我趾高气昂,非重点不去,回顾起我从前的四人帮,从他口中我得知,他也早听闻了他们三人,我感到他有些“攀关系”的嫌疑,却也为他能够关注到我而感到愉悦,于是跟他吹起牛来,后来,才知道,在他眼里,那三人还真的是学校“老大”,我有些感到好笑,却也因此端着架子,尽量将这样的浅薄的东西搞得神秘隐晦,就像是那皇帝玩弄龙威,可千万别给他人自己也是凡人的觉察机会。当时,我也有些豁然,原来是这么回事,在一个系统中,初三的具有某种特征的人,他们的圈子里或许只有初二零星的某几个人,大部分则是他们初一时就认识的同年,而那几个学弟将会是时代引领者或者说上升通道的垄断者般,凭此,可在一些同年中耀武扬威,也可在一些极其“迷信”的学弟前作威作福,等他们也到初三了,也会莫名其妙地与这肆无忌惮的力量断了联系,或许就是所谓的被架空或者是被边缘化了,在这所不过三代的围墙中,成了一种信则有,不信则无的记忆符号,颇有些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意味,所以,当时初一与他们玩的我,算是熬成了中坚力量,吃到了红利,按道理我只要熬资历,等到了初二就能坐享其成,而我却在初一末与他们断了联系,只剩游丝般的虚名在外。
他或以这样的形象奉承着我,而我也处处小心粉饰,好像谈笑间背后真有那千军万马似的。回到学校里,他给我介绍他们班级中他的好兄弟,一个是有些呆傻的巴掌脸男孩,个子很小,比我还要再矮些,他们都管他叫“哥”,人人都惊异,可实际上,这是对他的一种戏称,一位是严肃刻板的男孩子,脸似个长方形。三人的共同点大概只有学习不好,有的像天生缺陷般,有的骑驴找马,有的则是思想木讷。认识了他们,我在学校里,也算初步有了自己容身的组织,他的交际圈很广,就像男孩子中的交际花,随着他消息的散布,谁都知道当年的四人帮成员加入了他们,我也就此水涨船高,从前轻蔑我的人,后来对我毕恭毕敬,客客气气,我也借着名号,解决了好些原来想破脑袋都想不出好办法的事。我感到自己的样子,颇有些像本在马路上捡瓶子的乞丐,被人振臂一呼,道“他精神有问题,杀过人”似的,行人路过,无不闻风丧胆。
前桌与她的事,自然是迎刃而解,只是我尝到了些甜头,就像离弦之箭,又像沉睡的野兽被唤醒了一般,开始沉迷于制造与维持这样的体验。
我和他巧合地又上了同一个补习班,为了彰显自己大哥的风采,我拾起了香烟,道,没事就想来两支,他从最开始的抗拒,观望,尝试,着迷,至烟瘾更甚于我。后来,我们每天加起来,不固定的三五十块的餐费,中午会索性吃着馒头包子,剩下的钱就用来买烟,买各种各样的烟,生活也算忙里偷闲,不亦乐乎。
我也同时在学校的篮球队里训练,从六年级毕业的暑假就在。训练时,我总是一丝不苟,对教练也是言听计从,因为球技卓越,我认识了另一批高年级的人,他们与原来我的四人帮有些瓜葛,不过我们在一块儿总是以打球为乐,只是球打着打着又变了味儿,我与球队中一个留着长发,长相英俊,身材健硕,与我一般高的男孩来往密切,他的桃花运好极了,有次去书店玩,拉上了曾经四人帮,在我隔壁小区的那一位精致的女生过来,而她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个男孩,无论在哪,也总是找寻身体接触。他们在一起腻歪,我在他们身上感到了奇异,他们似乎是都有着丰富的恋爱经验,他们在众目睽睽下,相拥舌吻,将关系相处的融洽和谐,“原来恋爱还能这么谈”是我的真实心理写照,或许这也让我对恋爱有了向往,并开始产生了对自己长相的研究,我是方脸可下巴突出,塌鼻梁,狮鼻,嘴唇尖而薄,绿豆眼,两行短而重的扫把眉,而时下,我阅览的相书说,要立体,和谐,端庄,大气。比如鼻梁要高,要大,眼睛要内敛而有神,脸型要周正,下把要棱角分明…又有人说,鼻梁要挺,要精,要瓜子脸,要淡淡的剑眉,大眼睛双眼皮…可无论是哪种,我总是看看自己,这也差不多,那也差不多,总之就是无比帅气,却也时常捏捏自己的鼻梁,划划自己的下颚,总将下巴抻出,以为这样,自己便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这便是那时,我对自己长相的感知。
后来,他也介绍篮球队的其他人给我认识,他犹是跟其中一个有“社会”背景的人玩的好,他自己也与一位,在我们当时人人谈虎色变的人是好兄弟,后来听说那人是酒后持械打死一位年迈的老人,经此,他的名声大噪,年仅十六,便蹲了大牢,彼时成了一种神话,也成了一种笑料。我们总是因打篮球,在各种篮球场玩耍,也因我刻意地模仿他的朋友们,与他在各种地方“胡喷”,关系也日渐升温,他总因为些女人而与他人发生矛盾,篮球队的人也会为他撑场子,我觉得他在某些地方与我十分相似,但他口齿更为伶俐,舍得将一切苟且的心理活动公之于众,虽行事与我风格相似,却靠着三寸不烂之舌,总能将我的思考率先一步道出,也诉说自己对社会,对现象的理解,对我有过很多的启发。
同样是“红颜祸水”,只是这次情景大不一般,涉及了他那位好兄弟,事情虽是他占理,只是他还是有些感到龃龉,他对他的那位兄弟在聊天软件上倾诉着,似是在试探着他的立场。我就是想见一见,把事情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出了他有些畏惧,措辞也不如以往的了当。他的兄弟给他回复是,自己一个人在某处,让他也一个人过来便好。我听出了说辞中强调一个人,明显感觉到不对劲,而他对我说没有关系,他们是“过命”兄弟,他现在混的再好,也会为我撑腰,只是我听着,有些刻意向我吹嘘的意味。他带着我出发了,我们从篮球场骑着他家里的电瓶车,进入一片老旧的小区里,径直进了一条幽静黑暗的巷子,巷子尽头是开阔的残垣断壁,碎砖满塘,迂回处有家门户狭隘的黑网吧,他把电瓶车停在门前,又走回小巷子,与我一起等待他那个兄弟的到来,抽着烟,于我道着从前这一带频发的“百人巷战”,连警察都只干等他们打完再鸣笛装装样子,对他的说辞,我深信不疑,冷不丁地打了一阵寒战,正在此时,他的那位兄弟从残垣断壁里探出,染着一头黄毛,身材介于孔武与臃肿之间,身上舞文弄墨,却扭扭捏捏地,像个大姑娘,朋友刚想开口询问来龙去脉,谁知他兄弟身后呜呜泱泱地涌出一大票人,粗略看去足有一二十人,男女混杂,他与当事人据理力争着,只是他的身材矮小,我们又形单影只,看上去就像是丧家之犬般无能狂吠,我见还有些女孩掩面轻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的那位兄弟默不做声,待到当事人询问他时,他只说自己并不参与,而人群中又走出了两个人,与他交谈,他开始使用着一种属于弱者的委屈又倔强的口吻,气氛微妙至极。过了一会儿,两人中的一位高个子说想与他过过招,他的生死之交这下格外赞成,他正犹豫着推辞,那人却不等答应,便在他的面前比划着,一脚伸出,他向后退去,随后轻飘的放下一只脚,转胯,升起另一只脚,他又向后退了半步,似乎他正要松一口气时,随着软绵绵的一脚落下,那人突然猛地加速转体,高高的像是要跃起的一脚斜切入他的脖颈,他挨了这一下,意识到情况不对,立刻转身拔腿狂奔,两人之中另一个矮个子不知何时,抄着一根很长的软管,举过头顶,软管在地上拖奔,又朝着他的背就狠抽了一下,他没有了过多反应,只是一味的往前冲刺,提软管的在后面兴奋地直追,一直朝着我们来时的路跑去,直到消失在视野尽头。
当时,我本以为他们就是闹着玩,打着玩,而他转身高扫的那一瞬间,我的心里迸出了无数花火,有义愤填膺想要出手帮他的,有胆怯畏惧不敢上前的,有不可置信的,也有对自己出手晚懊恼的,有对自己软弱拷打的,有自己一人一击破万军渴望的…他们追逐着跑了后,我在原地沉默着,低着头,他的好兄弟和那一票人哈哈直笑,他走过来与我照面,问我他有没有叫人,我乖巧地答,他一个人,他又问他往哪里跑了,我紧张地摇摇头,不知道。后来,他们一大票人陆续进入黑网吧,进去前认出了他的电瓶车,又砸了一通,才心满意足地摇晃进去,我在原地战战兢兢,腿有些发软,扶起电瓶车,我坐在旁边,一时百感交集,似乎有好多委屈涌上心头。过了好一阵,他才打电话给我的小灵通,问我他们去哪里了,我说他们都进了网吧,他叫我原地等他。
大概半个小时后,他蹒跚地回来了,我们两人悄悄地,推着他的电瓶车走了。路上他与我叙了很多话,保全他背景的,说他朋友并没有动手,他朋友也很为难,并不知道会发生这些的。保全他面子的,他说他想过还手,这么多人打他一个无所谓,只是万一他们把我也给捎上就太不值了,你是我兄弟啊。我表示自己有想与他杀出一条血路的决心,只待他一个眼色,或者直接出手,他打断了我给自己找的台阶,现实就是现实,他们要是五六个人,我带你打就打了,你也看见了,被人搂住,就只有挨打的份儿了,闻言,我也沉默了。我们两个,在无人的桥上缓缓推着电瓶车,落魄地走着,到了下坡又坐在上面,随他滑行,他最后和我说,自己总有一天会出头的,也会报仇的…我似乎看见他眼睛里的闪烁,也听见他嗓子内的哽咽。
后来,那一阵子,他也许是担心自己还会遭难,每每与我们篮球队的人一块儿气势恢宏的走出校门,直送到他家。再往后,他在我的视野里就消失了一段时间。那时,网上盛传一些暴力血腥视频,视频里那些人在活着时被剜目剖心,我十分畏惧,我总在想如果那个人是我怎么办,可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对我说,这种视频让我领悟到,好比个人砍人要坐牢,但我要有一万人,一人给他一刀,谁知道他到底死在哪一刀下,又有多少牢要坐?这叫法不责众,这叫正义…似乎只是对一件事的看法,便要造就两种不同的命运。
补习班对面有一座公园,每年都会在特定的季节盛开粉红色的樱花,满园充斥着粉红,公园里有个婚礼廊,有很多情侣在这里拍婚纱照,老二总说着“他们今天是最帅最美的”,这让我深受感染。还有一个开放的沙地,里面有各种儿童设施,我与我的口水之交,在边缘席地而坐,抽着香烟,吹着牛,我慢慢与他讲述那惊魂的一夜,要将自己包装的没那么难堪,要诉诸各类解决方案,配合着他一会儿的嬉笑或轻蔑,才找回些许往日的平静。补习班里,是一个个小房间,中间用不透明的碧绿色玻璃间隔,这里都是一对一的补习,补习费自然不菲,我补习了三门课,英数科,我的数学,科学是一日千里,在课堂却矢口否认着自己有小灶,成绩却一路高歌猛进,我还是照样上课睡觉,以加深我慵懒学神的形象,而英语则一直原地踏步,倒又让我显得没那么脱俗。
除了学业外,我整的人生,或因补习班,而发生了巨大的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