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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巴山夜雨涨秋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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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从楼宇间泄出,受苔藓包裹的房屋林立,漆面粗糙,像沥青石路,整座小区架设于大约两三层楼上,两侧是奇长的斜坡,一直延伸到地面,斜坡上凿出一级级小小的斜锥,用以行人,电瓶车,自行车上下时防滑,房屋地下挑空出来,纵横交错地,留白处,便是一个或多个农产品贩子留守的摊子,那里总是哗然,人头攒动,如同煮开的沸水。

    夜幕降临时,楼下嘈杂迅速潮退,附近的一处公园接力起来,正值广场舞盛行时,同样的曲调在晚上八点准时响起,夜夜流转,像是催促着什么。

    公园里,正中央一块沙地,里面筑造了各式各样的锻炼器具与休闲设施,最为显眼的是一根高处有六米的大腿粗斜杠,另一侧,一米五的我伸手便可勾住,这不锈钢的斜杆具体用来干什么的,我无从得知,在其他小孩背朝着高处,双腿缠住而上下蠕动时,我只用双手甚至是大臂与小臂呈垂直便可高下腾挪,常常引起旁人驻足围观,有赞叹我天赋异禀的老年人,有夸我臂力惊人的中年人,也有正跟伴侣解释着我身体轻,很容易做到的青年人…

    我在这里结识到了一位在楼下菜市场卖菜为生的孩子,他大我几岁,肤色如小麦,手臂细长,身后常常跟着他家的一条大型松狮,看起来既脱俗又含有威仪,他也是除我外唯一一个,撸起袖子就能双手攀至杆顶的人,我们因此隐隐产生了竞争,比速度,比次数,总要在一方面盖过对方一头,我们比拼俯卧撑,为了练习这个,我那时将俯卧撑练到了只用两根大拇指便能撑起的地步,那段时间我的五根手指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粗短,眼见俯卧撑比到头了,就比跳高跳远,我输他些许。就在公园外的人行道旁的空地,翻起跟头,行人悉皆自发围睹,拍手称赞,有的甚至上前与我一通兴奋地攀谈。我们都有彼此不能及的长处,也渐渐地,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我时常到他们的店里搬菜,送货,削菜,挑菜,有时傍晚都在忙碌,到广场舞结束后,我便起身回家,走时他还不忘塞给我些还挂着霜的蔬菜,我们就这样来往愈密,虽然没有一分一毫的零花钱,却能周游各处,而忘乎所以,直到母亲从小区下来寻找我,才恋恋不舍地回到住所。

    一直到初一,我们都租住在这里,拢共俩室一卫附带一条狭长的食堂与厨房,进门最先看到的就是一辆父亲被盗窃数次又换了不知几手的电瓶车,一辆我幼时的四轮自行车,这些已将空间塞满,再进去一些是架高些的卫生间,卫生间左边是一个挖槽,挖槽深处一口小方窗,可以直观厨房,挖槽里铺着垫子,有时我和父亲其一会委身其中,大门右边则就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卧室,地上打着地铺,旁边是高脚床,对面一台大屁股电视机,还是播放黑白颜色的,紧挨着床的就是一条桌子,上面零散摆放着杂物,我的文具等等,卧室另一个门出去就是狭长的连通厨房的食堂,只有一张折叠桌,不吃饭时还有空间可以活动,房子还有后门,只是后门被高高隆起的大棚遮挡,留下一条勉强过人的水渠,房子里阴暗潮湿,水管经常渗水,墙壁一块一块的剥落,残破不堪,有些地方依稀可以看见灰色的水泥连带着锈迹斑斑的管道。

    现在看来,总觉得那应该是一两个车库改造而成的专门出租的房屋,我回来后,也并未感到丝毫的不如意,反倒觉得无比温馨,有了自己的家,日子在恬静中还有些“意外的惊喜”—墙皮脱落,也不算枯燥。

    被母亲从外面寻回后,便就是陆续洗澡,母子二人看着电视,直到时间差不多,母亲熄灭灯便开始等待第二天的到来,不过这只是片段。实际上,若是我回了家,还是只有母亲和我在家的话,我便会惶恐不安,因为有一个家暴的酒鬼父亲,他喝醉的频率很高,一喝醉就拿母亲撒气,所以夜晚我回到家后,未见其人,便七八分可知今夜又得鸡犬不宁,母亲与我将又会遭受百般折磨,他总是大呼小叫,打砸东西,蹂躏母亲,我也不能幸免于被其摧残精神,母亲时常鼻青脸肿,淤青遍及各处,我很心疼母亲,却也只敢慌张地与神志不清的父亲争执,我们想过很多法子,报警,写保证书,或是凶戾或是柔顺,很多时候也会提出离婚的字眼,母亲却总是婉拒,大姐的立场是非离不可,而二姐则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左右摇摆的我,在内心咯噔数次后,却再也感觉不到了心动。从前,我也会站在父亲面前激情昂扬地演说:男人就该顶天立地,而不是欺负自己的妻儿,以换得虚假的成就感!我痛斥他:你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颜色就开染房!可父亲喝醉后情况也是千变万化,甚至喝不同的酒就有不同的脾气或是施虐方式,唯一相同的是,喝醉时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

    我印象最深的两次发生在这所出租屋内的事。

    一是父亲喝醉后进了家门,图心静的母亲将房门反锁,起先还算平和,转瞬父亲开始了叫骂,拍门,我焦躁不安,母亲则抚慰我不要管他,不要理他,这话母亲已说过上千次,可我依然避免不了恐慌,如果说我有绝技的话,就是父亲那怕进食一毫升酒精,我都能立时诊断出来,甚至他将要外出喝酒时的神态,我也了如指掌。他在门外的叫喊,愈演愈烈,门板被振的反弹起来,薄薄的木门,像是转瞬要被其击碎那般,他见徒手不能破门,又开始借助东西打砸,嘴上依旧不依不饶,嚎叫我的名字,威胁母亲,我也在请求母亲,终于母亲让我去开门,我迅速的开了锁,又迅速扑入躺在床头的母亲的怀抱,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幼时的自行车竟贴着耳畔飞过,砸在母亲的零星化妆品上,我脑海里顿生起长鸣,母亲也愣了愣,转而忍气吞声地安抚我,一面指责父亲,吓到我了。可父亲依旧骂骂咧咧,不多时,父亲拽着母亲的头发,将母亲摔砸在地铺上,又狠狠一脚踏在母亲项背,随着一声巨大的闷响,似乎还伴着骨骼挤压的声音,我清醒过来,四周是奇异且刺鼻的芳香,母亲在地上没了动静,像是晕死过去似的,我想到没有母亲的未来,感到胸腔内一阵无物,像死水。所幸,母亲在地上扭曲起来,口鼻里发出凄厉的呜咽,后来母亲就这么在地铺上趴了很多天,我担忧了很多天,怕母亲站不起来成了残疾,怕家里少了唯一的经济支柱,也借此理直气壮的教训清醒时的父亲“男儿志在四方”之类大义凛然的话语,只是最后都收效甚微…

    另一次说起来,则异常简单,可情绪却很复杂,那次依旧是我们母子惶恐的等待,父亲没有带钥匙,在门外咆哮,听声音,又是喝了不少,我一马当先的去开了门,门一开,见父亲红着眼眶,走路踉跄,却又指着内室的母亲一通臭骂,我将内门关了上,泪眼婆娑地便跪在了父亲面前,乞求他能够网开一面,放过我们母子,并一个劲的给他磕头,他怔了怔,语气有些不自然的说,没有关系的,你不要管这么多,于是扶着墙瘫软地走进里屋,看见母亲就像是看见宿敌一般,又挺直腰杆,进行了激烈的争吵,而我跪在原地,扭着脖子痴痴地望着…

    那时有两首音乐盛行,直到现在我也记忆犹新,一首让我终日活在恐惧中,叫《妹妹背着洋娃娃》,称是“世界禁曲”,其中的情节,“父亲喝醉了,拎起斧头走向妈妈…又将我做成洋娃娃…”,我却很难保证它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仿佛身临其境,但也可能只是我好浮想联翩罢。二是《爸,我回来了》这一首旋律动听,可我依旧不敢轻易播放,歌词中,一声声疑问,一句干涩的“爸”,像一根根银针,扎进我的心脏,扎穿我内心深处的懦弱、惶恐与耻辱。

    如果说父亲真的在这时,让我学到了什么,则是一次我让他签下再喝酒就与母亲离婚的纸质协议,我将纸张藏起,半夜就看见他偷跑进我藏纸的地方,悉悉索索做着些什么,他前脚躺下,我后脚苏醒,果然在垃圾桶里看见被撕的粉碎的纸丁,我的情绪一时复杂到了极点。事后无论我如何设身处地,都揣摩不出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与动机,但却对父亲这样无赖的行迹恨之入骨。

    父亲也有过一段时间,曾沉浸于修身养性,好拿着我的作文簿写诗,写完便激动地与我们分享,念给我们听,让我们传阅,我理解不了也看不懂,却也欣慰于他有这样的改变。父亲俯身于折叠桌上,凝气聚神,背后的门敞开,雨幕接连,雨声潺潺,他反复斟酌着,推敲着,那一幕可谓超尘脱俗,落进我眼里,什么十年寒窗,什么红袖添香,也不过尔尔!

    “这让你与诗接下了不解之缘。”韩储陈述,男人答道:“是的,这让我感受到,“诗”是一种可以沁人心脾的东西,可真正跋涉于此,还在往后。”韩储调侃道:“你真是无明劫数不断呐!”说着干笑了两声,男人平和地解释:“不能算吧,只能说在我的讲述中我的磨难或告一段落,而母亲的劫难则只揭露了一角。”韩储掸了掸飘于腿上的烟灰,漫不经心的说:“看来后面还有很长的故事。”男人点了点头,“是的,是场比较复杂而单一的故事。”韩储细声问:“你打算从何说起?”,“还是从我论起”男人应答,“在人的不同时期应当有不同的反应,他们说经历苦难的童年,会让一个人学会独立,学会接受,而我像一个时刻都在迟到的人,我的经历我的见识提前于同龄人,可我的心性却一直迟到着,迟到着。我在儿童动画中摸索世界,摸索“合璧”,“顿悟”这样的字眼,在电视剧中摸索爱情,亲情的表达,在名集册子中摸索为人处世,摸索智慧,这一切都井喷自我迟到的好奇心,而我那时悲哀地已具备了些许智能,这并不是为我辩护,而是正在建构一个人,建构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建构一个自认为百无禁忌,鹤立鸡群的人的认为是如何获得的深源。”韩储听得云里雾里:“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啊!”韩储谗言。男人轻蔑一笑:“简单地说,不论场景如何切换,语序如何调配,人的思维总会被推向一个权重,这些思维控制了人们如何解读眼下的信息,顺势让他们做出什么样的行为,成为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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