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身世浮沉雨打萍
倘若方寸巷内,忧怨的丁香姑娘,仰止于沆砀的雪山坞下,是否依然寂寥。河东先生道“独钓寒江雪”,可我并不青睐“意境”,我想起翻改自伏尔泰语录的“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鲁迅先生则将它拓展,在高中课本里的一篇《复仇》上,他被攡染为“热闹”“爱情”以及“大欢喜”,我爱这样的高瞻远瞩,只是对这样威严的批判与审视心怀成见,我更觉“一沙一世界”,那粒沙最后是否被卷成风暴,那片雪是否随雪崩远逝。
他们总可以跳脱其中,做一位审判者,面对无可救药的世界,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这样高深的奥义,像俗间的“一个巴掌拍不响。”我痴迷于这样的阴阳关系,我觉得它就像因果律中微妙的锁链,如蝴蝶效应的环环相扣。我多少的籍籍无名,我不再想追问雪花究竟是“迫害者”还是“受害者”,我只将它看做是一种“使命”,一种一经开始便宣告结束的“使命”,一种在夏天就已酝酿于绵邈蓝天上的,仅接一丝风,诏谕他的冰河世纪…
启程南下,“夜走北城”,我坐上了心心念念的绿皮车,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落于硬座,记忆中,历次十余小时的往返,好像都是站着,核票人仿佛凶神恶煞,目光总是在票根与我们身上反复对照,好像也会有关于我的身高争论,入夜时疲了累了,抽空可以坐在行李箱上或是母亲的膝盖上小憩,“以后坐火车必须带个马扎子”常被挂在嘴边,似乎也总因每次都盆满钵满而未被携带,有行人时,总是要迷迷糊糊地腾出过道,在等待中,不知不觉的垂头回笼。
冥冥中,我对这样的颠簸劳顿不仅不反感,还有着无限的包容与眷恋,或许是只要见到她,听到她的节拍,就意味着回归与远航。窗外,是如心电图般推进的景色,身下传递的起伏与晃动,如摇篮般的柔波,教我昏昏欲睡,却又担心错过新鲜的颜色,几个小时,我便到达相距不远的另一座沿海城市。自我离开家乡后,母亲不知何时已随二舅来来到这里发展,我也在这里见到了多年未见的父亲…
如何展开有趣的事呢?应当从我自己的收集癖开始吧。也许是多年积压的艳羡与对乐趣横生的物品触不可及的沉痛,或许是我害怕遗失或忘记的忧虑,又或者是我生来的恋旧。母亲说,还在老家时,我的一件玩具枪被摔坏了,我不止地哭闹,母亲使尽浑身解数安抚,并承诺再给我买一把新的或者更好的,我一听,哭闹更甚,紧紧搂着坏掉的玩具枪。母亲说拿去修理,我才不舍地撒手,回来后果然焕然一新,实际上是换了把新的。而这,我也将他理解为是母亲教导的,因家境贫寒,生活拮据,要爱惜物品的教诲,毕竟任何一个玩具身上,也许都倾注了我为之原地打滚的心血与母亲漫长而辛苦的劳作。
我总是神经兮兮地,对玩过的,没玩到过的玩具,尝过的,没尝过的零食,看过的书、名人名言、电视剧,听过的音乐和遇到过的人,都记录在一本串着环的电话簿大小的册子里,就像收集海报那样,好似这样,也是一种“拥有”。我给记录下的东西归类,总结,册子很小,很薄,我大概能明白,自己这一生的浅薄,也大概能明白一次抓不下太多的东西。我总想着,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一次性涵盖或者说吞并这么多五花八门的“器具”“人物”与“艺术”的玩意儿,要将他写在首页与末尾,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企图,但念上一句“百宝箱”,得到的或体验到的总也是富足的。
如今重翻这部小册子,也许是玄机太深,我是丈二和尚,迟迟未能破译。首页写着“3,6,9”,末尾结语“x,y,z”,没有多余的字符与阐述,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从那时起,我也许便开始了不知名的哲学思考与诗性的求索,这是一种充满童真的“信仰”。现在看来,整本就像是一种那时兴致极高而孜孜不倦的日记,而往后,这种日记,也许就演变成了朋友、爱情、检讨、诗歌…
春节前,我们回到农村祖宅。打了米糊,用以充当春联的粘合剂,这是一种极其好用的材料,既无毒,又好撕,相比于透明胶、双面胶一类一旦贴上就很难再调整位置,来年又会在门板上留下胶痕来说。我并没有发现过年有什么意义,反而要枯燥的帮忙打浆糊,扶板凳…
已经很久很久没回老宅了,父亲领我回去时,路过城乡结合部时,他与队上的人攀谈了起来,聊的兴起,一行人径直要到楼上的办公室去。而我抬头,看向“尽做些无意义之事”的父亲,有些不耐烦,含着怒气道自己先行回去,父亲于是斜着眼,遥指一条羊肠小道,便不再理睬我。我一鼓作气便朝着那条路走了起来,只是,悠闲地走着走着,随着路面不停变换,道路不断分岔,我开始有了些顾虑,却又不肯回头,于是,一路凭着感觉七拐八拐…我异常的自信,总觉得自己与阔别数年的故居间,该有一种双向奔赴的特殊“感应”,凭此,我总会到家的,我总是在家的。于是越走越迷惑,在发懵困顿之际,我鬼使神差地掏出用来放鞭炮的打火机,来了个风往哪吹我往哪走,直到有人工痕迹的道路变浅,地上慢慢的铺满了灰褐色的枯叶,踩上去便沙沙作响,误入丛林的我,开始有些失措,无论如何转身,眼前都是似曾相识的参天树干。我不露声色的无助信步,终于遇上些在这密林内搭草房的“山野”人家,便小心翼翼上前问路。
我已经不会说家乡话了,或者说,我从来没学会过家乡话,唯一会用的只是普通话,在家乡,无论城里,城乡结合部,乡镇,店家熟人都戏称我为“蛮子”,脸上是说不出的狡黠神色,起初我并不明白,却着实能感觉出自己有所不受待见,不甚“合群”。所以,我用着他们听来别扭的“方言”,问着些“崎岖”的道路,我也不甚能听懂那些上了年纪的家乡土话,于是,漫无目的地随风漂游,时间久了,遍及全乡镇的大喇叭,开始发出声响,是父亲的声音。让我听到了立刻原路返回,我哪里还知道什么原路,四周都是树干,脚下一色的灰,偶尔碰着些小土丘,小坑洼,莫要说道路了,就是连方位能辨清就了不得了,可是我竟也不着急,带着对父亲的烦闷与自己的倔犟,一路翻山越岭,循声往返,竟真的神奇般,让我攀上了与最初来时,相仿的,用水泥浇筑的高出旁边屋舍一截的大道。
可我依旧在这条路上徘徊,走着走着,路旁一户人家里约莫五六十岁的女人注意到了我,也许是看出了我的漫无目的,上前搭茬,询问我的姓氏,问我是不是广播里走丢的那个,我晦涩地点了点头,她会意后,直领我到了村委会,也亏我父亲在十里八乡算半个“名人”,他们便调侃我父亲这是后继有人了,刚回来便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惹得哄堂大笑。父亲眉头紧锁,刚一见我就一掌印在了我的脸颊上,我被这一巴掌扇的头脑发昏,抬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撒丫子就跑,我拼命地冲刺,父亲在后面拼命地边喊我不要跑了边一路紧追,跑了一段,我有些跑不动了,就跃进路旁的田塍里,趟到了中央,回身望着站在路沿气喘吁吁的父亲,实则我亦有些害怕父亲的鞭笞,于是涌出饱含委屈的热泪,大声哭诉着他不管我,告诉我的路,也没能走到家,没有找到爷爷奶奶。父亲愧疚地不知如何是好,踌躇片刻,只能劝慰我先出来,不要跑了,这就领我回家,僵持了一会儿,我也终于从绿油油的田地里跳了出来,父亲领着我,直往一个方向走着,穿过柏油路,石子路,泥巴路,小巷子,祖宅就映入了眼帘,门前站着如热锅上蚂蚁的祖父祖母,一见我便用土话大喊着孙子回来了,孙子回来了,将我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遍又一遍,往我的怀里塞着各类糖饴,塞了满满一怀,接着回屋与父亲开始了絮叨,而我在院里子,亦有些吃了瘪后的尴尬,就这么吃一半,分给祖父母养在门前的狗一半,不多时又跟狗诉起衷肠来…
祖父母的院子里是红砖铺成的地板,然则,红砖早已被深色的黏土覆盖,砖缝里时而掺杂着白绿的鸡粪。随着鞭炮一段段的炸裂,有“陌生人”陆续走进院门,与祖父母以及我父亲寒暄,每到这个时候,我都想躲起来,因为不多时便要招呼我去打照面了,要叫我喊人,遇到亲热的,或是聊的投机的,就要我展示多年学到的跟斗与倒立,他们称赞一番,夸我几句年少有为,我也总是既羞涩又鄙夷的回避。待到往来结束,火势蔓延于天际时,我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思,又在空旷的门前默默地翻起了侧手翻,绕着一个圈一刻不停地翻来覆去。
年三十时,家里忙得不亦乐乎,厢房里堆着满满的鞭炮与香烛。待夜暮笼罩,地面上噼里啪啦地作响,空中烟花试与满天繁星争辉,鼓动此起彼伏,光洁的树干直插云霄,似也要争夺一片喜庆的看台。烟花密集时,天空会透出湛蓝,赫然翻起浪花里的鱼腹,短暂休整时,夜空再次被吞入阒寂,四下传来惶恐的犬吠。我是这里瞅一瞅,那里嗅一嗅,虽然空气里满是硫磺的味道,可心底却有着说不清道不尽的欣喜,神采飞扬的一直守着朝霞再次抚摸乡野。
在凌晨四点左右,天还未亮,村落已是静谧,我们一家五口便套上臃肿的棉衫,开始搬弄鞭炮与香塔,那是用线香堆成的小山,最下面用最多的线香,用透明胶缠成圆盘,往上逐层递减,取下最上方的一捆,点燃,然后插回预设的槽中,便大功告成,我们将香塔搬上一辆两轮木架车,前面一根皮带,扛在肩上,如同纤夫般,就能够缓缓前进了。
说起架子车,我常常将他当做跷跷板玩,从地上这头,跑向高翘的那一头,等他着了地,再折回去。与爷爷一起,捡拾牛粪,狗粪,堆在他之上,然后拖到刚刚翻过的田垄里,有时也会躺在上面小憩哩。
现在,要拉着他,翻到庙里。母亲说那是家庙,只是小小的旧旧的一座,里面是拥挤在一起的泥像,旁边摆放一张年经失修的木床,母亲神秘兮兮地说,这张床据说是一位云游道士睡过留下来的,其他人睡在这里多多少少都会做噩梦,还是有关于这间庙的噩梦,可我们家的人则都会睡的无比安稳。庙门前摆放一张长方形的灰色炉床,里面已经被投放了许多炙热的线香,西侧树立块功德碑。上面用楷体篆刻着小庙建立之初,善款人的姓名,父亲的名字在最上面一排,捐了几百块,也是份额最高的其中之一,据他说那时票子都还是几分的,买米还要用到粮票。
我兴致勃勃地进入庙内,提着大灯筒,四处打量,台中摆放着落满灰尘,却依稀还能分辨出金黄的桌布,桌布上画的是一副先天太极八卦,图下写着一列列小字,姻缘求子、求财创业、家宅祖坟诸如此类,台上一尊观世音,东边三座披褂束冠的泥偶,等人高,像是死气沉沉地活人般,让人有些脊骨发凉,我用强光手电罩向其中一个的头颅,想看清楚模样,照着时,一旁村民厉声喝止,我心悸一颤,转而垂下手电,他开始一通说教,进了庙中的母亲一脸虔诚,温柔地与村民解释,小孩子不懂事,旋即又与村民溯起了亲戚,我对刚刚的喝止忌惮不已,油然而生了愤怒,自视甚高的我,心说,是我不懂事,还是你不懂理?我就这么一直恼着,如鲠在喉着,或让我对“神仙”有了些意见。
黎明,尝过饺子后,稍稍补睡了片刻,爬起后在厨房内玩儿了会儿土灶,便于门口望着小院,院子里,祖母与母亲正请设神龛,燃了一个比庙里小一些的香塔,这会儿,香塔已燃烧至底,形成不规则的塌陷与悬架,我靠近炙热的香塔,望着里面黑洞洞的,暗红色的芯子忽明忽暗着,我似乎在考虑着,有关于“火灾”的事宜,突然灵光一现,扒下裤子,便对着里面尿了起来,没尿多久,走出的母亲看见了这一幕,追着我就要海扁,又顾忌在一旁劝阻的祖母,于是三个人又跪下,口里念念有词地道歉,说小孩儿不懂事,莫要怪罪,于是拂着我的背齐刷刷地朝着香塔磕头,又向神龛磕头。我想也就是自那时起,有一粒迷惘的尘土,轻缓地点进了我的心湖。
“这么说你日后会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韩储言语诙谐地说,男人莞尔一笑,回答:“不是的,后来我信神了。”韩储听了,颇有些迟疑,继续问道:“是因为你讲的潜移默化?”男人又恢复了深沉,“应当不是吧,从小,我就被评价着自尊心极强,初次听到这个词汇时,我是既感到新鲜又感到贴切,我总是自恃非凡,不愿落入俗尘,又不肯承认或是见证自己的苟营,我无法面对至死不渝的情绪在眼前转瞬化为齑粉,我无法接受拥有后的失去,这让我感到那样的一无是处。我对公平有着极端的苛求,如果必须要有一个神话,我笃定或是期待,他是我自己。”男人声调厚重,韩储一怔,打趣地说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自恋的?”边说着边开怀笑着,男人也眯起眼睛笑着:“这就是问题所在,我想往后探索些,也许渊源正浮出水面…”边说着,边掏出一根烟,“把窗开一点,让风进来些吧。”韩储起身移动窗户,在空中散漫的风,像池水被拔了销子,将窗帘捧地一阵一阵的飞扬,火烛像个精灵,也随着风跳跃了起来,好似水面涟漪间的阳光,迤逦摇曳。
男人额上的皱纹,舒展了开,似乎是又想起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