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野火烧不尽
“之所以有音译双关,有一词多意,就像人的经历不同而造就了不同的人,你说难道人是不会蜕变的吗?”韩储厉声发问,也为了能够拔除男人这看上去执念颇深的挂碍。“词可以改换,可根深蒂固的思想从来没有变,我们本就是从两句本模样不同的象形字中用同样的方式生长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内涵,各人的感受就像平行线,无法构成网络,又如何说在变?人生又如何在变?这如同将一个人推向某个场景,他依旧会成为场景中的“谁”,并最适应某种角色,也最欣赏这样的人物形象,社会中是不会存在人掌握不了的技能,人成为不了的人物的,这就像卖油翁,可因为人们的物质环境与精神框架的导向,所以让他们只能成为谁,能够成为谁,而对某些领域无论如何的殚精竭虑结果还是一窍不通,这些都是有迹可循的。”韩储摇了摇头:“你还是继续叙事吧,我认为你的思绪已然紊乱到一发不可收拾了,也许只有故事才能让你平铺直叙,让你成立饱满的人格。”
真正的野火,由闪电点燃,经狂风煽动,他会贯穿岩石,蛰伏于地底,发作时,淹没每一寸草根,卷起浪潮,他袭用着他的方式汲取自由,汲取平静。一切终将寂灭,命运也或将被遣返回她,名为永夜的故乡。
回归家庭后,自母亲一脉,几乎都附于这座古蕴深厚的滨海城市发展。
外公问我,有什么梦想,我说要给他买带轮子的别墅,外公总被惹得频频点头大笑,这是从老家启程赶往集训时,为我送行的外公与小小的我之间的对话,或许,也是我那时一直秉承的向往与心愿。
时过境迁,被母亲携回后,我正值四年级上册,或许是九年义务教育直升的缘故,各个小学都有自己直升的初中,选择了小学大概就等于选择了初中,也或许是因为户籍缘由,下册这本书,迟迟没有学校愿意将我收录,母亲四处打听,走关系,随后让我认下一位叔叔,为我介绍了一所民工学校。
学校建设在一条下坡的小巷子里,巷子的右边是由摩天的玻璃写字楼组成的广场,下了斜坡,等地面略微平坦些时,左边的小门便是学校的大门,门内一条土路,两面并排房舍,总共四间,老师与校长办公室都缩在另一边小小的茅草屋里,从过道穿过拥挤的房屋,眼前是一片尘土飞扬的水泥地篮球场,穿过去便是简陋的打饭处,打饭师傅会搬出两口保温桶,一桶菜,一桶饭,我们携带自己的餐具,陆续排队,打完后,便随意找地方就餐,吃完又聚集在一处水龙头下,简单的淘涮餐具,四周没有任何的瓷砖,到处都是土路,厕所也与农村无异,是一条站立的墙壁,坑是连通的挖槽,上面一片片的木板做隔,最后面就是吊起的冲水桶,粪便时常在这里堆积,我也在这里见着了久违的蛆。
母亲叮嘱我要在这里好好学习,不能和别的同学磨牙。我总是不耐烦的应和,实际上,在这座学校里,随着时间推移,我也渐渐被疏离,也许是因为我特立独行,或者因为我品行恶劣。
这里的课本与原先的课本或因省份不同有了出入,很多我已然学到过的课文,尽数被载入其中,老师的讲解也大同小异,这让我百无聊赖。我总是在下午两节课后失心疯一般,独自从后门遛出去撒欢,起初老师对我这样出格的行为严加批评,用戒尺惩戒我,可那尺子打在我都是老茧的手心,不痛不痒,它让其他孩子忌惮不已,可我却欣喜若狂,这给我平白添了一丝傲气,同时又觉这是老师的默许般。
我依旧我行我素,在下午两节课后准时发病,老师无奈一次次叫来母亲,母亲一来,我对老师的态度变得恭敬,母亲也不客气地对老师说,他犯了什么错,老师你就照死了去打,打坏了算我的,没有关系,老师则欣慰地推辞,现在已经开始禁止体罚了。一段对话,却让我既感到十足的自得却又怀有些许悲伤。往后的日子依旧这样,母亲来后,我象征性的好一阵,随后接着疯。有一天,我正悠闲的躺在篮球架的横梁上,被一位同学隔着窗台看到,立刻报告了老师,老师听后无心上课,挺着大肚子,一瘸一拐的赶到篮球架下,很多同学随行其后,我瞥见这场面,随后翻身俯视,感到老师是那么莫名其妙的在下面一脸焦急地催促我下来,有的同学则开心的朝我竖着大拇哥,有的惶恐的捂住嘴巴,有的担忧地皱着眉头挥手唤我下来,随行的还有与我有些交情的几个同班比较骄悍的同学,我见他们来了,却是突然感到兴奋,一时觉得自己像动物园里的猕猴,供人挑逗,被人一览无余,又觉得自己像是大闹蟠桃会的行者,恣意妄为,天下无双。
老师询问起我爬这么高干什么,又催促着我赶快下来,我一时惊愕,被脑中情绪搅得神志不清,我戏弄架下朋友,他被搞得面红耳赤,却对我无可奈何,他又对老师告状,老师没心思理他,依旧劝阻着我,我以为老师正在替他说话,却更是兴奋地找不到北,指着她的大肚子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野种,老师听后脸上立时呈现怒不可遏的表情,也许是怕惊吓到我很快又恢复笑脸,我见骚动不够剧烈,于是趁兴指了指老师,又指了指那位同学,信口说道你肚子里的是和他生的,你肚子里的是他的孩子,这话一出,即刻人声鼎沸,老师无奈开始维持秩序,我则是继续加料,老师腹中的胎儿就一会儿是这个,一会儿是那个,虽觉得自己这样并不对,可又觉得似乎自己没有得到过这般盛大的关注,便只是一味地一不做二不休,与老师对抗着,一个维持秩序,一个制造混乱,几个回合下来,喧闹被止住了,老师面色冷峻的说道让我下来,而我也觉得没有可玩的了,保险起见,还是要求老师先承诺,下来以后不能训斥我,不能传唤家长,老师点头答应,重复着快下来吧,我向下爬了两步,便飘然跃下,还没站起时,一双大手,就扭住了我的耳朵,一边扭着一边拎起,我感受到这股力量似要将我的耳朵生生撕下,疼痛无比,我觉察到老师散发的威压,侧目试探着,老师又加重了力道,我则开始一个劲的道歉,恳求原谅,心里则逐渐升起不详,而老师则一路沉默,表情肃穆。
一直将我拎到校长室,将我往里一扔,便摔门而去,校长知道我是个顽劣的孩子,就意识到是我犯了错,语气却很和蔼,询问我发生了什么,我难以启齿,于是校长拉着我,开始拆解起我的曾用名。因为还没有校对过档案,直到小学毕了业,他们都不知我现在姓甚名谁,改名字则是因为我的姓氏读音像极了另一个污秽的字,似乎在初中毕业前,都会有人用这个唤我,调侃我,讥讽我,羞辱我…在集训队时,我并不懂得姓名是两个东西,就伤心的央求母亲给我换个名字,母亲在电话那头与我一拍即合,答应了我,这出乎了些我的预料,母亲从来都是敷衍、忽视或拒绝我的诉求,我也因家境、担当、意义、懂事等等字眼而退却。这突然的爽快,让我感到有些舍不得,可是想想不会再因此受辱,便甚觉值得,实际上是母亲为我算命,算命的说这名字太宽广,小孩子受用不住,母亲就让干爹给我取了个新名字,立时就改了,只是一直没有告知于我,实际上我也一直都不知道,因为身份证一直都没有替换,父母叫我小名也是那两个字,我就一直以为母亲只是为了哄我高兴,实际上没有更换过。直到初中我也才随篮球教练的疑问而开始认识我的新名字。
回到校长室。校长正耐心的阐述对我名字的理解,我深受感动,一直埋藏于心里的愿景,像与校长有了共鸣,我也惊喜于字与字还能这般的生动有趣,只是我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这是我很小就从《满分作文》下学到的谚语“挨批评,沉默是金。”我根本不懂这是什么道理,只知道挨批评只需要一言不发的立着,老师就会自己消气并会与我说该如何处理,我也就这样一直沿用了下去。
母亲还是来了,校长出门迎接,老师道出了详情,而我一直在校长室中站立,一直到黄昏欲落,校园里播放起了萨克斯的乐曲,我才忍不住从校长室中探出头来,学生都熙熙攘攘地离开,我透过密集的人群,望见了距离校门口不远的母亲和老师们,她正拉扯着她们,那天的风沙似乎很大,我模糊地看到,母亲的头顶只与她们的腰间持平。我看过许多母亲为了孩子而求情的故事,当时只觉落寞,关上了门,又站立了良久,直到母亲阴沉的将我带回家,回到家也没有对我训斥,仍旧开始做饭,作文中到了这一幕,孩子都该发奋图强了。可我也只是心头闪过一丝愧疚,一丝仇恨,又很快地泯灭,只是埋头吃饭。
过了几天,我依旧去上了学,只是那以后,父亲偶尔出现在校门口,手上拿着望远镜,瞧着操场上的风吹草动,我一直觉得自己懂得很多,不用学也能跟他们刻苦许久的人考的不分伯仲,为此我骄傲无比,依旧是下午发病,只是没有人再理过我,我一个人游荡在操场,看看这个教室,看看那个教室,心头却满是凄怆,后来我感到这样很无聊,也意识到该学一学了,于是从后门潜进教室,拿起作业,对照着书本开始自学起来,可这一次突然就没了以往的信手拈来的感觉,我将书本翻来覆去的看,都没有找到心仪的答案,我恼羞成怒,一股脑粉碎了书本,这次回家,却挨了一顿胖揍,母亲威胁道以后再这样就将你扒光了,让你跪在学校门口示众,这与马上就送你回老家种地,同为我最恐惧而最不愿听到的言辞。
这所学校在我离开没过几年便拆除了,换成了各式各样的集装箱店面,有卖宠物的,冲咖啡的,卖盆栽的,电子烟的…各式各样,我庆幸羞耻的覆灭,也神伤于回忆的妄存。我时常也为我人生中有这半年而感到幸运,幸好幸好。母亲常说这里的人刁蛮任性,我也的确见识到他们因缺乏管束衍生出的无畏粗犷。母亲虽坚毅,仁慈,可骨子里却也会如寻常农妇一样自大,爱谈闲话。
我记得二舅从香港带回一支一千多的手表,那时一千多对我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于是我无比珍惜,却又忍不住四处炫耀,他们鼓动我去玩篮球,又催促我摘下手表放于窗台不要被砸坏,我玩完回来,手表就毫无意外的遗失了,我与父母一块儿在校园中四处翻箱倒柜,一无所获,最后难免斥责我,一家人也因一只手表沮丧而归,茶饭不思…
校内有三个毛孩子,或许是再难忍受老师对我的“特殊照顾”,或许是因我的特立独行,他们似要为学校惩奸除恶。出校时,我被他们团团围困,我一时分不清他们所为何事,与他们有说有笑的来到操场,一到操场我们便两头而立,气氛一时剑拔弩张,对峙不多时,三人便一拥而上,我力不从心,被撂倒在地,有人用指甲挖我的脸,有人坐在我身上拳击我,有人从后面按住我的双脚,我感到有些窒息,只是这次我没有再选择压抑,本能般奋起反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抓我的人我挠了回去,即便我看不上这样的小伎俩,可那是对我愤恨与疼痛最好的宣泄,也是我能找到为数不多的回击方式,坐在我身上的人和按住我双腿的人,被我膝顶,脚刺,拳击。
那一天,我伤痕累累的回到家,母亲询问我状况,我只一套老旧的说辞,说是摔的,母亲叹息,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翌日晌午,我被唤到了办公室,看见一群大人带着那三个小孩在问老师讨要说法,要我赔钱,他们只是一味的抨击我,挑衅我,说我欺负同学,有的大人看向我,活动着手腕,有些跃跃欲试的意味,老师有些为难,叫来了我的母亲,询问我发生了什么,我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出,老师将信将疑,质问那三人,其中一个胆子略小些的人,颤巍巍的承认了是他们先挑起的事端,母亲听罢,心中再无忐忑,据理力争着,说着自己家孩子合起伙来寻衅滋事,最后还打不过我家的孩子,还恶人先告状,那群大人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纷纷看向自家的小孩,母亲不依不饶,直到他们不再提赔钱,提道歉的事了,老师才叫我们彼此握手言和。事后母亲与亲戚叙话时,谈到这一段总是眉飞色舞的渲染那场面,我被母亲描述的神武无比。或为我心中添了一道豪气万丈,也让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是否只是一意孤行,缺少思辨,大姐大义凛然地告诫我,“不惹事,不怕事。”自此这句话陪伴了我好多年,此后出于对母亲敢于抗争的仰慕,我开始研读《鬼谷子》,阅览《三十六计》,读到擒贼先擒王时,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他们三个并排而立,围堵我的画面。
韩储轻咳:“看不出你也当过小霸王啊,倒也算离经叛道。”男人尴尬一笑:“人嘛,总是在一个个小剧集里被撕裂,又在自我里挣扎着缝合,而一些特定的场景。就会让人像条件反射般,从缝合的地方完整的分崩离析,然后旁人看了看,便可讲,瞧!我就知他本性难移。”韩储有些懊悔于对眼前男人开玩笑,显得自己这般的迂腐,收起了笑容,和蔼的问道:“好像你那时懂得也不少?”男人听罢,表情整肃,“不要轻易的评判一个孩童的言论,他懂得未必比老叟少,就像你三岁就懂得一寸光阴一寸金,到老了难道随你的变化他就变了吗?你只不过会用一些高尚晦涩的词句,从一寸光阴一寸金,到少壮不努力,到高堂明镜悲白发,到逝者如斯夫,哪一句没有在表达岁月如白驹过隙,要珍惜时间,把握当下?只不过形式一换再换罢了。”韩储觉得男人突然开始讲人话了,恳切的称道:“没有错没有错,你还有什么领悟到的,没有付于典籍中的道道?”男人微笑道:“从前有,现在没有了。”“那你从前悟到了什么?”韩储好奇道,“小时候写过一句,人间没有公道,人们于法庭上较量口才与资本。后面还跟着两句关于生死的,只是太过久远与魔怔,我便将之遗失在了时间长河”男人说完,仰天长笑,韩储一面吃惊又一面陪笑:“确实有些道理哩!你是如何得来的?”男人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以后再告诉你。”说罢,又呵呵直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