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江月何年初照人
月光倾泄而下,晶莹的纤尘,荡漾半空,恍若星海。却犹是月圆时节,表面更现坑洼,印在大地上,也总是斑驳,有的地方厚重,有的地方稀薄,云层渡过时,她呼吸着,忽明忽灭,衔接月色的阶沿,人们唤她“月台”,在她的下方,是排列整齐的泛着黄铜色的轨道,他们一同静寂,一同冷清,也一同仰望,这是一个专属于思念的地方。有一位身材松弛的中年妇女,常常抵达这里,她并无任何远行的安排,只是走到这里,东望一望,西望一望,然后伫立良久,再默默离去。偶尔,她也会行色匆匆地从乡村角落处攀至铁轨,一直跟踪到月台,再悄无声息地翻越月台,只候到人潮汹涌时,浑水而入正呜咽着的绿皮盒子里,在里面南北折返,以躲避乘警,再等待十四个小时,自己便可与自己牵肠挂肚的游子落脚于同一座城市,只是能否相见,似乎是件明知而又未知的事。
“你知道写文章最需要什么样的天赋嘛?”男人问,韩储正听的入神,被男人一问,反而有些发愣,心不在焉地问:“是什么?”男人轻轻地说:“是天赋。”韩储哦了一声,突然又恍然过来“这不是废话吗?”他提高了声调,脸上挂着哭笑不得的表情。男人哈哈一笑:“天赋是指敏感的观察力,阅历和对文字灵活的运用。你看过《心理罪》吗?情节虽然较我有些天方夜谭,可是屈辱的过往,是可以真正打造一位感知敏锐而丰富的人的。我也因此困顿于过往,困顿了许久许久。”男人颔首,把玩手指,韩储眉心一皱,这下有些麻烦了,看来这段往事至关重要,若男人缄口,也许自己永远无法了解到真实的男人,更不能因此“对症下药”。韩储旋即宽慰,于是说:“也许那过往正是你成长最快的时候。”男人会心得意,“有时我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可有时我认为拥有这样的过往,让自己与同龄人格格不入,更让我觉得有种跨越现实本身的屈辱,不过,您放心,我还是会尽量保持不带感情色彩的讲述出来,为我本身。”韩储这才如释重负,鼓励着男人续说下去。
大城市,意味着更高的水平,更严苛的教练,更完备的器材,更残酷的锤炼,更卓越的技艺,更量化的标准,更屈辱的荣耀。
在那座城市的学校内,我进行着全封闭的训练。学校与寻常学校无异,只是年级众多,五岁多我来到这里,依稀记得曾经见到过十几年级几班的牌子,似乎这里还配有高中部,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从学的班级与其他班级迥异,班级里只有十来个学生,大多都是与我同一批次选拔而来的人,仅涉及两个地区,老家与我一同来的两人,另一处乡野来了四人,我所在的梯队一共七人,受训于同一位教练,并非是挑中我的那位,学业上,他也是我们共同的家长,而班级内剩余的人,多半是学习艺术或是其他专长的人。基本的工作日,皆是下午两点便放了学,我直奔与教学楼一线之隔的训练馆,与一干人等待教练的到来,其余不是训练的人则早早收拾书包出了校门,是回家,还是去训练专长或是别的什么,我从未知晓。我们的训练,会一直持续到天黑,通常是晚上八点左右吃上一顿晚饭,便回到,整个学校唯独为我们这些大大小小训练的人配备的宿舍,宿舍里雇了阿姨,为我们整理内务,洗涤衣物。偶尔教练会来到寝室管理纪律。周末也不曾停歇,从早训练至傍晚,偶尔也会放一下午的假,训练科目便不繁一一罗列。而所有的这一切,也仅仅只需支付每月五百块的不知什么费用,这也许为我的家里省下了不少开销,也许也解决了不少麻烦。
我印象最浅的,大抵是训练场馆内,有个两人高泳池般大的坑,里面堆满了海绵块,坑上横着一根单杠,离坑大概三四米的样子,离地就要再加上两人。我们可以趁着教练还未来时,在训练场馆,在海绵池里纵情嬉闹,在隔壁的蹦床上任意空翻。而我也曾“有幸”在这条单杠之上,被绑上双手,悬吊了一个午后,因为科目令教练不满意,也因为教练不满意,我受过很多的惩戒,被拖鞋掴面,被拳击,被脚踹,被棍戳,被蹂躏身体各处的韧带,教练总有许许多多的折磨人的手段,对人体的构造仿佛外科医生般透彻,而在这场名为惩罚的“手术”中,使用过最多的莫过于,让人平坐在地面,将腿伸直,双膝并拢,脚后跟架在高处,任由教练坐上膝盖。他一会儿将自己的双腿高举得意地展示给我看,一会儿在上面上下弹摇,像是玩那跷跷板,而我能做到的,无非手足无措的,一会儿紧握膝盖,试图以此加固关节,即便指甲都扣进了皮肉,也并不显疼痛,一会儿又弯曲着腰肢,想扭出稍微舒适些的角度,又像是在地缝里寻找什么似的。嘴里要一遍遍与教练的威胁与斥责洽谈,要不断地道歉,要保证下次不会再犯,要呲着牙哀求,要哭诉自己再难坚持下去,腿即将要断。便是这样,在日复一日地精雕动作中,要时而庆幸某次之侥幸,时而忐忑、犹豫、委屈、矛盾、惊惶,有气无力地明知无用功地恳求他就放过自己这一次,要举着自己的腿,再可怜巴巴地试探地与教练做最后的讨饶,也要尽量让高处的边沿靠近些,又不能让敏锐的教练发现。有时评价起来,自己就像那马戏团里的生物,可我们又不如或者说超过它们,我们也可以像动物一样本能似的反抗,可每当巴掌落在脸上时,却又念起送自己来的那之所谓“梦想”,那柳暗花明的“未来”。
全封闭的生活,让我对校园的印象,就像个农家大院一般,四周布满齐树高的栅栏,上面是一根根整齐的四棱尖的涂抹着黑漆的防盗,我时常在这之下憧憬自由,憧憬未来,思念家乡,思念母亲,抛洒下委屈的热泪,也在这之上被勾破裤裆。
寝室里的生活也算平淡,只是我却并不平静,与我一同来的小孩,都在别的寝室,而我则与三个其他地区的孩子住在一起,实际上除了我们仨,宿舍里其他人,都是来自那个地区,他们会操着一口土话,无论从前多么陌生,很快就会打成一片,而我们仨老乡却都像是自顾自的,没有什么话题可讲。
我刚入学时,母亲给我筹备了很多零食,牛奶,小面包,青豆等,还买了很多生活用品。
我小时应是很爱喝牛奶,母亲为了营生早早断了我的母乳,从此我对牛奶爱不释口,听父亲说,我曾喝到“尿奶”,给他吓了一大跳。大概每月母亲都会给我寄来一箱牛奶…
有一天夜半,我听见悉悉索索的响动,似乎靠近了我,似乎又离我很远,小时候没有危机意识,又是困极了,只眨巴了两下眼,便又昏沉过去。白天,有一位老乡到我的寝室拍醒我,说宿舍昨夜失了窃,让我看看自己有没有丢什么东西,而我一睁眼,便看见地上有一个被踩烂了的已拆封的小面包,它趴在地上,四分五裂,像一摊融化了的黄油,我立刻翻看自己的柜子,果然我的面包全部不翼而飞。虽然,我并不在意这些,平时也经常分享给室友牛奶,面包,那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只是老乡上报给了教练,报告了宿管阿姨,他们对这件事很是重视,而我被窃的最为严重,室友的嫌疑随之上升,教练严肃地对他们进行盘问,最终他们供认不讳。
在教练偶尔居住的寝室里,房门虚掩,我透过缝隙窥见,两个室友正被粗粗的麻绳捆束双手,绑于上下铺的脚手架处,全身精光,只剩下一条短裤,背对着教练,教练也不客气地用皮带进行着抽打,他们扭曲着,哀嚎着,声音回荡在整座楼内。这场面令我不寒而栗,附带着一种心理上的恐惧,我害怕这样的皮肉之苦,似乎更畏惧这样的耻辱,对这间寝室更为敬而远之。
后来换了寝,寝室里,有一位比我们都大一岁的孩子,他也是整个宿舍最大的孩子,他与他们来自同一个地区,事发时他有没有参与,我不得而知,教练惩戒时,未曾见有他的身影,只是似乎谁都知道,他才是幕后主使,那以后,他见我的眼神多生诡谲,我们的关系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在宿舍里,他似乎教唆着众人疏远我,孤立我,在傍晚,他们在床上玩着插卡游戏机时,已不再容许我的围观,我就在自己床上,扣着手指,玩着斗鸡眼。校园外,是一排排高耸的路灯,路灯昏黄,却像一个光芒四射的光球,这是我先天性散光的作用,随着视线的重叠,他们从一排,变换成多排,从一个,似乎抽离出另外一个虚幻的世界。
宿管阿姨是不允许我们熬夜的,每晚都要巡查,所以他们也只在深夜偷摸组织,平日,他们都将游戏机匿于我的床上,美名其曰借我玩玩,然而游戏卡却一张也未曾给我,可我也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游戏机,好似达成了某种愿望般。为了打消我们的寂寞,宿管教了我们很多游戏,例如翻花绳,跳皮筋,折布包,跳房子,用纽扣和绳子制作会转的陀螺…而这些,我基本无缘参与,倒是给阿姨按摩肩膀,帮阿姨缠线球时,常有我的身影,偶尔我参加的集体活动,也是沦为陪衬或是打趣的对象,而我懵懂,只觉得也是参与,也受到了他们的欢迎,得到了他们的信任,并为此感到慰籍,只是往常与他们分享母亲寄来的牛奶与零食,慢慢变成了索取,再后来变成了上缴甚至可以说是上供,我也未曾放在心上,认为这是关系好的象征。母亲来看我时,他们也会热情的欢迎,与我母亲打着招呼,似乎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在食堂里,他们教唆我用鞭炮炸碗,实际上或也包含我的贪玩,我于是乎被食堂阿姨追赶,谩骂。后来在食堂中,我也会好奇的问他们讨要点辣酱,他们不耐烦地将整瓶辣酱倒入我的饭里,我有些恼怒,可和着对他们的畏惧,转念,也觉此事全因我而起,也不过一顿未能下咽。再后来,他们将食堂用的温度计取下,丢进我刚盛满的,热气腾腾的汤里,随着温度计的深入,即刻便炸裂开来,我惊慌失措,将汤碗一下打翻了去,实际上我也眼睁睁看着他们将温度计放进去,没有加以阻挠,只因我有些好奇温度计放到滚烫的汤里会发生什么,只是我最后的逃避似乎引起了他们的不满…
在训练场馆里,他们与我打闹,时常用宽大的海绵垫将我笼罩,几个孩子悉数跳上,将我压住,随着顶上压力加大,眼前一片漆黑,呼吸也变得困难了起来,我从内心深处腾起了本能般的恐惧,而开始挣扎,开始拼命捶打垫子,试图撑起,他们似乎是感受到下面的动静越来越大,一个个开始更奋力地向下打砸,蹦跳,黑暗中,耳边尽是他们的嬉笑声…冬天来临,我们在训练场场馆里,开着微不足道的暖气,我们依旧是一根三角裤,我开始流起清涕,大部分人也都开始呲溜呲溜地深吸,可他见我那般模样,便带着笑意道,我将鼻涕吸进了食道里,又吞了下去,“你吃鼻屎啦,你好恶心啊,大家别被恶心怪碰到,会脏的!”他绘声绘色地说,而我当时的反应只是,为什么他知道吸气会把鼻涕吸进食道,他是不是也吃过?只是不待我反驳,孩童们便一哄而散,四下飞奔,我也在慌忙地追逐着,并叫喊着,我没有吃鼻屎!他们越加开心,一边逃窜一边回头看看我,而我则是惶恐不安地追逐着…
在课堂上,我捧着一本厚厚的书,那是《中小学生满分作文》,里面有诸多范文,有名师的点评,词句修改,还有名师自己做的阅读理解范文,书本下注释的地方,被用来写各种名人名言,我很爱看这些名人名言,当时觉得很是有趣,他们一句话好像看穿了世界般,我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也欣赏这种伸张大义,奉献生命的豪情。这一本书被我观摩了去,以后的语文阅读理解,似乎只要我想,就像拥有某种有些朦胧的万能公式一般,绝不会拿到低分,而作文方面,我仿写过其中一篇,将其中人物,场景,视角都换了一番,老师盛誉我作文水平出众,而他听说了这件事后,或许是嫉妒心作祟,盘算一阵,便鼓吹一众到老师那里告状,说我是抄袭来的,老师得知有此一着,很是严格,让我将书递去,当众将那篇文章浏览了一通,最终才平静的宣布,我没有抄袭,是自己构思的,可我还是心有余悸,从那时开始,那怕一丁点模仿,我都不情愿沾染,却也一直在琢磨自己是如何写出那份作品的,有一天我可以琢磨出那种自我的创作能力,写出一份完完全全独一无二的作品,不再依赖脱胎于谁,让质疑的人哑口无言。
至此,我都可以诠释为孩童们顽皮,彼此间不分轻重的打闹,我也坚信“人之初,性本善”,可后来的有些事,才教我愈发地压抑起来。教练不知为了什么,或许是为了方便管理,开始任命他当我们的老大,或许是因为他比我们都要大上一岁,还告诫我们,以后谁都不许妄自尊大,不然就别怪他不客气。教练不怒自威,他在一旁也似威风凛凛,这画面,有些“君权神授”的味道,我异常畏惧教练的恐吓与手段,于是也乖乖就范,而他似乎是捏住了我的七寸般,只要我一有让其不顺心的地方,便对我拳打脚踢。我常要低着头,聆听他的唾骂,不能顶嘴瞪眼,只是这样,他似乎也会自说自话地越来越气愤,所以,我常蜷缩在角落,迎接他对我的三番凌辱,每每我有所抵抗时,我恶狠狠地凝视起他时,他便搬出教练威慑,再煽动他们那一群人,一个个高呼我是老大,我要做老大,听到这些呼声,我的眼球颤抖,眼泪夺眶而出,慌张地辩解,拽住任何人的胳膊,都拼命摇晃着脑袋,带着恳求地语气说,我不是老大,我不是,随即再领一番凌辱与拳打脚踢,也好息事宁人。
还记得嘛,游戏机,辣椒酱,游戏卡,鞭炮…你想知道这些都是怎么来的嘛?这些都是我翻墙出去买的,起初我们是一群人翻墙出去购买,买不起他们就出偷的主意,一群人拉住老板,各种询价,而留一人在门口,见什么拿什么,桌游,闪卡,小圆片,游戏卡,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口袋里塞,回去再上缴,慢慢的变成有人在里面接应我,他们拿走我买来的东西,便一溜烟走了,或是流窜进其他小树林里分赃,或是直奔宿舍,而我则是独自在树叶间,栅栏间翻越…事情也有过败露,似乎小卖部老板察觉到东西少了,告到学校,却也是学生多,众说纷纭,直到安了监控,我们才降低了频率。
他成老大以后,水到渠成的成了吩咐我,他们也从旁叮咛我去购买,早晨更早的偷摸起床,翻墙为他们买早餐,某一天,我心急如焚地周而复始地环顾,我要仓惶地深知时间不等人,可我寻不到店家,为了他不知从哪听说的我闻所未闻,不知长什么样,什么材料,亦不知这世界上是否存在的美食,积压的无助,似乎在这一刻爆发,我的世界起了雾,人流穿行我的眼前,如浮光掠影,我在雾里幻想着,要不一不做,二不休地就走回老家去吧,去找母亲,死在半路也无所谓,总之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便好。可,究竟又要往哪个方向走?通往家乡的路,在哪个方向,长什么样?有多遥远漫长?我的家,长什么样?母亲在不在家?母亲是否在家门口等待?母亲是否感应的到我回来?母亲会不会对我失望?会不会再打发我回来?会不会半路就被追出的教练抓回,遭受更严重的摧残?我的理想,终年的煎熬,是不是就要这样半途而废…想着想着,又是两行清泪溢出,令我再看不见东西了。我好像听见,身侧早餐店的老板,唤我过去,我还是描述不出那个东西的模样,甚至又忘记了叫什么名字,他自信地塞给我了一些不知合不合他口味的餐食,保证不会差强人意,又少收了几元。我怎么可能有零花钱,都是他塞给我的几张与价格相当的皱巴巴的钞票,今天也是我第一次能藏起几个硬币,在以后或许能买些自己渴望已久的东西。我面如死灰地回到宿舍,还是胆怯的全数奉还,像是一种讨扰,我战战兢兢地注视着他咬下、咀嚼、吞咽,所幸,他没嫌口味差,没有震怒。或许,早晨着急上学也没有功夫盘算,到了晚上也就淡忘了,我便忐忑又侥幸地逃过一劫。
晚上出去则要危险的多,我记得有一次,我为他们出去买拖肥,买了二十几包,宿管回到了自己的寝室,我也发现晚了些,便随意捡起了根地上的铁丝圈,便飞快地跑上了楼,一上楼便被宿管拦住,质问我做什么去了,我稀里糊涂地说早上看见一根好玩的铁丝,忍不住下去找来玩,我的额头冒出虚汗,从始至终一直克制着自己因奔跑而急喘的呼吸,宿管翻看我的口袋,一无所获,实际上拖肥一袋袋的都被我夹在裤腰上,有的漏到了脚跟,好在那天的裤子是束脚裤,我就这样挪着鼓鼓的小腿,回了宿舍,他见我回来很高兴,可是见我从裤腰,从裤腿取出东西,脸色立马垮了下来,随着他的呵斥,众童一拥而上,对我拳打脚踢,将我逼到角落,直至我蜷缩一团,也未肯善罢甘休,见我抱成一团,无处可下,便又开始语言威胁,让我自己掌嘴,否则…我一听便乖乖照做。
再后来,还发生了很多事…
哄骗我将棉签放进耳朵,划伤了耳道,流出了鲜血,他们骗我,我很快就会听不到,很快就会流光脑浆突然暴毙,我牵挂着母亲,想到这辈子辜负了她,脑海里就传来阵阵的眩晕,令我整日,整日地惶恐。
他们在我的床上蹦哒,木床板的承重,因此塌下,一侧依然对齐水平线,另一侧就像是吃水的木筏,我就此悬吊,摇曳,折腰而眠,或因为长期的倒立,对脑部的充血,也算是适应。盼到母亲一年一度的探亲,他们警告我,管好自己的嘴,不然也不会放过我妈,我害怕极了,当晚母亲睡在我一边垂吊的床上,递给我苹果吃,我又悄无声息的眼眶湿润了,不止因为我的原因而牵连母亲,更因为母亲从前说,躺着吃东西会变成蛇,现在想来,应该是怕小孩噎到,可那时我什么也不明白,只觉是不是母亲也对这人间失了望,想要一了百了,我默默地蕴着泪,既然有母亲一旁陪伴,我便安心地啃食着苹果,担忧着,也期待着变成一条长虫,并想着如果变成小蛇,就立刻逃窜,如果变成大蛇,就要将他们都盘死…隔天母亲就走了,床板也在不久后,也修复如新了,只是母亲走了…
宿舍里偶然地会播放起言情剧,偶像剧,我们对“爱”的理解,停留在恶心的舌吻,肉麻的肢体接触,暧昧的语言上,他也许是玩腻了叫我老大那一套,便开始组织起齐齐高喊,我“爱”我妈,我“爱”我妈,我面红耳赤地,一个劲的解释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可我自己究竟也说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只是自那以后,我不再敢对任何人直白的表达情欲,对于亲昵的感情,有些暧昧的气氛,总是心有桎梏,尤其是这一颗“爱”。
我无法再忍受他们的变本加厉,我从来没搞明白过,他们为何要无缘无故几次三番地这么对我。既是训练,课业有些坎坷,我也能够克服,因为我还在上进。唯独他,让我感到暗无天日。
母亲再来探望时,我死死抱住母亲,一反来时的模样,喊她不要走,母亲以为是我吃不了苦了,便叮嘱我是个男子汉,不可以娘们唧唧的,哭哭啼啼,我收起眼泪,退回宿舍,在床前坐了良久,我看到挂在床头的湿毛巾,就背上书包,将毛巾一把塞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塞一条湿毛巾,只是背上,飞快地朝母亲下楼的方向奔去,那时,我急火攻心般追寻母亲,宿管在身后追,景色开始恍惚,我,似乎陷入了某人的回忆,掠夺了某人的生活般。母亲见我如此,笑容灿烂,似乎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画面实现了一般,轻声呼唤我回去吧,回去吧,我在离母亲有些距离的地方呆滞住,随后失魂般走上楼,宿管笑眯眯地对我说着什么,我没能听清,只是那句肝肠寸断的“带我走吧”,被我掖进了身体最深处…
后来,我在床上睡觉,总是面对着墙壁,无语凝噎,阿姨竟有时会来拍拍我的背,对我说些什么,我才抽搐着哽咽起来,有一次害怕到梦了游,想起动画片里的怪兽,想起被吓唬时说到的厕所里的游魂,想起了这人间炼狱。
我语序混乱,思绪杂糅,踱在宿舍黑暗深邃的走廊上,一步一步迈向头部泛着微光的阿姨寝室,正看着杂志的阿姨着实被我吓了一跳,于是第二天,我又多了一个笑柄,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或许没有梦游。
好了,给这个漫长冗杂的煽情收个尾吧,男人掏出香烟点燃,动作迅捷,一气呵成。
我一共正式地出过校门五次。
一次是参观2010年的世博会。
一次是,母亲带我检查身体,我天生老花与散光,这一次竟还查出了贫血,这些也是母亲后来用于搪塞多嘴亲戚我为何火候正佳时退出的理由,那时我小小年纪到城里发展,有着大好光景,成了许多左邻右舍崇拜的对象,许多同姓人,干脆用我的名字作那未出世的孩子的名字,回村时,也因此闹过不少笑话。言归正传,当时开了两盒药片,母亲叮嘱我一天两次,一次两片,一盒大概十多颗,我吃到后来,越来越觉得繁琐,他们也常出现,调戏我的矫情,我还是偷偷地吃,只是一次开始吃四颗,八颗,直到后来我吃了一整板时,一瞬间我感觉天地倒悬,脑液翻飞,口腔深处窜动着恶心,而后耳鸣不止,或许直到如今时不时的偏头痛,就是这时留下的殃苗。
一次是我腹泻不止,教练怕我传染给队友,叫来我妈将我接走,我们住在了一家宾馆,也是我至今住过最为简陋的宾馆,四周墙壁昏黄,室内强强塞下一张小床,比我寝室的床,差不了多少,甚至更窄,一张靠墙的小桌,桌下放着塞子式的热水瓶,我记得我们敞着门,门旁就是昏黄的厕所,夜里我频繁起夜,母亲也不得安眠。大城市的午夜,霓虹闪烁,灯光变换,而我们在城市的怀抱里,却像是被遗弃般,与周围的温暖全部绝缘,母亲照顾着虚脱的我,一直挨到腹泻初愈,就又将我送回了学校,叮嘱几声后,匆匆回乡。隔天清早,食堂发凉牛奶,我饮下一杯,立时便一个屁带着污垢浸泡了短裤,便又被戏耍嘲弄了好一番。
一次是染上水痘,那次他们比我先染上,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教练的寝室隔离,与我们实际没有任何阻拦,他们当时可谓是众矢之的,其他人都不敢靠近他们,而我当时悻悻地上前,他们也释放出了前所未有的善意,我很高兴被他们接纳,也就觉得水痘没什么可怕,他们主动跟我玩起了摔跤,那是愉快的一天。之后,可想而知,这次母亲将我接回了老家,给我敷药,让我好好养病,病好了再在家里多待两天,之后再返回队伍中,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最后一次,是我们一众在两人高的海绵垫上蹦跳,嬉闹,推搡。我推了他一把,似乎力道没掌控好,他认为我冒犯了他,瞪着我,蓄势将我推倒下去,我斜飞而下,后脑勺接上了设备的铁边,所幸铁边虽是直角,却也被磨润过,我窝着脖子枕在上面,感受到了铁边的清凉,感受到丝丝刺痛,我想摸摸头上是否肿出了包,摸罢,发现手指上沾着血,再摸一摸,的确是我头上冒出的鲜血,我开始慌张起来,开始哭泣,我又以为自己要死了,他们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大祸,忙开始抚慰我,同乡一人慌张寻来教练,教练见此恨铁不成钢般冲我哼气,我一见教练哭泣立时止了住,拿上教练递来的抽纸,整包按在了头上。教练便领我出去了,打上出租车,赶往医院,到的时候,头上的纸巾已经浸透,有些发黑,有的地方开始凝固,几百抽的抽纸此刻成了一个大圆砣,堵着我往外涌血的伤口,一番交涉下来,医院的医生说,没有适合我粗细的针头,让转到儿童医院去问问,教练无奈,只得带我去儿童医院,路上我一阵阵的眩晕,嘴唇有些发涩。到了儿童医院,医生让我趴在一张台子上,忍着些,几个人锢住我的四肢,教练压着我的背,就这样开始了缝合,随着剧痛,我切实地感觉到头皮被穿透,被挑起,被牵引,身体不住地紧绷,意识开始了模糊,我好像又陷入了谁的回忆,回忆里他正在经历一场无声且疼痛的手术,不过他已经没有人在旁鼓励,没有人在旁宽慰,没有人在旁肯定他不会掉出眼泪。
可他从始至终未落及一颗眼珠,没有再吭过一声,直到完毕,一十三针,医师啧啧称奇,教练嘴角扬了扬没有多余的动作,我带上了西瓜帽,又多了一个笑料,只是这次他们没再与我寻衅,甚至不敢靠近我了,多日的训练,我也得意悠闲旁观。
再后来,母亲因总是拨不通宿舍的电话,有些担忧,于是就辗转来到了学校,教练一众几番推辞,母亲一再坚持,终于是见到无忧无虑,头顶西瓜帽的我,我看见母亲,心情更是喜出望外,只是母亲一直默不作声,表情愈发阴沉,那几日我在训练房里百无聊赖,四处溜达,旁观他们训练时的惨状,母亲在学校旁盘桓了多时,一直待到领着我拆了线,才又匆匆回程。
随着时间推移,暑往寒来,他们一个个的陆续被遴选上更高的层次,而我依旧滞留学校里无所事事,母亲经过深思熟虑,认为世界冠军只会有一个,当了第二也相当于徒劳无功,那时也有曾经的世界冠军在街头乞讨的新闻爆出,更因为我头破之事,让母亲心生后怕,就决定将我带在身边照料,临走时教练不舍地挽留,说我其实是最优秀的,只是没有钱可以上下打点,所以没能盼来擢升,母亲听了教练发自肺腑的话,有些引以为傲又透出极度的无奈,赶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引我弃走了学园,南下…
男人说到这,大笑道:“一下子说这么多事,有些失了头绪,可别嫌我婆妈,嫌我唠叨才是啊。”“怎么会!”韩储有些激动地说道,眼神闪烁,似噙着晶莹的琥珀般,反射着烛火温暖的光。沉默良久,男人才继续娓娓道来:“若不是你,我还记不起原来我已发生过这般多的事哩!”男人笑罢,又话锋一转道,“如果前面只是在为我的人生挖下填充水泥的坑洞的话,往后我才知道我在寻找着什么,又在寻找中丢失了什么。”韩储勉强收起有些愧疚的情绪,这是他从业以来遇到过的颇有趣的人物,似乎症结已然找到,但似乎他也是不以为然,韩储更想听听男人接下来的历程,更想知道男人是不是真的“根本不需要心理医生”的帮助,想到这,韩储一愣,为自己有这样的直觉感到吃惊,似乎一切开始朝着男人预谋的方向发展似的…
韩储正思忖着,男人举起了蜡烛,又从桌洞里摸索出一根,那一根上带着一层薄薄的灰,男人吹了吹,灰尘即刻飞散,在空中形成薄雾,凝滞片刻,缓缓变得透明,那只拿着燃烧蜡烛的手,向下一旋,红油滴落桌面,与此同时,男人将另一支新的蜡烛摁在上面,倏尔,便固定了住,男人点燃,轻声唤了句韩储,“韩师,你知道吗?人们初次认字的时候最真了,因为既无参照系,亦无可以类比的词藻,它趋向于一种符号,“符号本身”,例如“我”字,无论从发音,字形,映射方面,为什么是我?,它可以代表你,他,鸟,鱼,山,水,可它一旦锁定了某种“我”,占据了某类“我”。
就像是佛家提出的无等等的奇点,可以迸发出无上的光彩,这光彩,像一道强烈的光锥射出了一条关于审美,价值,文化,理念…的图鉴。”韩储被这突然而来的玄奥打断了长考,接踵而至的思冥,让韩储有些疲惫,男人似是看出了这一点,笑了笑说道:“我们来讲一些,有趣的事吧,我觉得这也很富有意义。韩师。”男人似乎是在请求韩储,不要半途而废,继续听下去,韩储会意,强作精神,正了正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