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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落笔重重见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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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迷茫地望着韩储,有些迟疑,呆滞了好一会儿,终于从木讷中惊醒。像一匹挣扎过后,冲出重围的凶兽,四处找寻水源般,攥起水杯,饮了半杯,才稍稍适足。他抿着嘴,重新盯着眼前的灯火出了神,蜡烛已重新更换过了,这一支,格外的安静,只有溅出的灯油,落在桌板上,滋滋作响一阵,然后重新凝固,灯火是那样温暖,窗外的风也停歇了,它柔软又笔直地矗立着,仿佛擎着天地间独一的颜色。

    从我最久远的记忆画面开始,那是一场梦,梦境里,教练跃跃欲试地朝空气挥舞着竹条,竹条碧绿,骨节高突,圆润,细长,外表油光锃亮,教练爱不释手地把玩。几个小家伙望而生畏,谨从奋争,唯恐那枝茎落在自己的皮囊。相比于皮带、木棍,竹条所带来的皮肉之苦最是辛辣,何况竹节高兀,说不定还有着些残茎倒刺于上,兴奋的男人和一根如此罕见的凶器,教我触目惊心。于是,临走时,我偷拿走了这根竹条,挖开厂房门前的雪地,又挖开雪地之下湿润的土壤,将竹条掩埋其中,那一堆雪中,唯有那一块,是泥土与白雪掺杂,与周围一同雪白的对比是如此鲜明,我就这样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明天的到来。只是须臾,教练便严肃地审问起自己的竹条下落,我们站做一排,我惶恐不安,感觉心脏被人揪住,汗涔不止,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眼神飘忽地时不时窥向那斑驳的一片雪,唯恐教练发现端倪。将要询问到我时,母亲的声音突然传来,关切我怎么了,我睁开眼,身体还在不住战栗,满头大汗,身下也湿漉成一片汪洋,我恍惚地分不清自己是到底是尿了床还是失了禁。母亲问我是不是做噩梦了?我支支吾吾地没能将话说明,只是在日后会经常分辨这到底是梦还是事实,问问那盗窃难道是人之本性?

    这便是我的童年,不知是在街边的杂耍还是哪里的特技,只看了几眼,我便像模像样地做出了侧手翻,母亲见我天赋异禀,不愿枉费天机,便四处打听我能够成就的项目,直到母亲的好友说起,有一个项目叫做体操,当地正好有一位有名的教练,可以领我去试试。

    我记得,那是一个夏日,母亲拉我走进了一片似废弃的厂区,穿过大铁门,里面传出的,是一声声稚嫩的吼叫、哀嚎,弹簧回弹的琮琤与海绵垫沉闷的碰撞声。等再走近些,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个如我一般大的小朋友,他们都只穿着三角裤按顺序做着侧手翻,我一下子仿佛看见了同类,激动地与他们一块儿翻了起来,我们一个个排好队,翻出去,又走回来继续排队,等待下次的翻越。母亲上前与教练攀谈,三言两语后,教练对着母亲面露为难,又转身,面容整肃的要队员开始压腿,母亲正失落地拉我往门外走去,而我转身看着,那时,教练正俯下身子,队员的腿统统叉开,前脚翘在高处,裆部呈一趟悬空,教练坐在其中一位的后胯上,一起一伏地摇着。似乎是我玩心大起,挣脱了母亲的拉扯,从一旁略高的平台,一跃跨上了教练的肩,撑着他的头,捏着他葱郁的头发,做骑马状。母亲刚要发难,教练则突然喜笑颜开,并朗声对母亲说,这个小孩我收了,我们这里多久都没有来过这么一块儿宝料啦!于是,经此一着,我便拜了师。

    起初,我有些陌生的拘谨,跟随队伍做着侧手翻,慢慢的,教练开始教导各类项目,正手翻,后手翻,单杠,双杠,鞍马…做的不达标,便会立刻迎接惩罚,惩罚多取决于教练手里拿着什么,偶尔是惩罚压腿,偶尔是在单杠上不解开绑手持续垂吊着。那时,母亲为我洗澡时,经常会按按我的胳膊,腿,或后背上,“个”字形或剑突形的鞭痕,脸上不知是笑还是哭。风雨无阻地暑往寒来,我最后记得的画面,是一次压腿,由三块砖堆起,上面铺上布片,一只脚架上,另一只脚抻向后方,面朝前,教练则从后,直接坐在我的胯上,一点一点下沉,我吃力的憋着,两腿绷的僵硬,企图扛住教练的施压,可裆下传来钻心的疼痛,告诉我,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随着两腿劈开的角度越来越大,下腹离地越来越近,我愈发挣扎。那日母亲也在,教练在我的胯上稳健地试探着起伏,嘴里鼓励着我,他说铁蛋,铁蛋,铁蛋不会掉眼泪的,铁蛋不会叫痛的。那时我被唤作铁蛋,或许是因为我的魄力吧。我咬牙坚持,直到身体开始扭曲,我甚至想要哀求,可是想到我是铁蛋,又生生憋了回去,我没有喊痛,随着不断的下压,我的身体张牙舞爪的扭曲,我趴在地面,转头看向教练,又望向教练身后的母亲,霎时,我心头生出了一股酸痛,母亲也为我打气,教练开始读秒,异常的缓慢,我的眼睛开始有些泛出泪花,视线开始朦胧,起来时我将脸在地面上蹭了蹭,又做轻松的姿态。我以为谁都没有看见,教练转身对着母亲说,铁蛋不会掉眼泪的,要掉也是掉钢珠。

    隆冬的天气寒冷,窗子上结着霜花,我的感知如同这铁门与窗子似的,空洞洞的,再看不见,听不见了,只觉得一颗种子,已悄然在我的心头种下,在我每每回头时,默默生长。

    在家乡挨过了两个冬季,大城市的人前来选拔人才,教练叫我们按往常一般训练,但要更认真些,检查行至跟前时,我正两腿叉开于地上坐立,双手搭在正中央,与他对视了一眼,我立刻手臂发力,臀部与绷直的双腿一齐悬起,随着我的腰部上举,两腿越分越开,弯曲的脚尖扫过身体两侧后,缓缓并拢,继续翻转腰部,继续攀升,直到全身与地面垂直,那天我比往常更为用力,手指用力地扣着地面上的软材,我感到手臂内的肌肉在隐隐战栗,然而我亦清楚此刻我的外部没有丝毫动摇,像是钢铁一样坚硬。我像是定了很久,直到隐约看见检查人员的脚步挪开,才徐徐着陆。

    母亲因为前一阵省里比赛的事而耿耿于怀,明明我进入了决赛,却以为我跟其他队员一样,都落了榜,早早带着我跟其他队员一起搭班车回了老家,后来才知道决赛名单上有我的名字,比赛场上裁判重复呼唤着我的名字,而我早已在班车上沉沉睡去。这次母亲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四处打听选拔名额,听说他们正是因为省赛而特意下来走访,母亲便与他们打起了交道,认为我很有可能被挑走,对此信心满满。

    很快挑选名单便下达,我也不负所望,从众多弟子中一跃升迁,与我同行的还有队里的两个同龄队员,我不解地问母亲,为什么要离开,去往大城市。母亲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开怀道,那我要往低处流。母亲有些不悦地说,那我就没有你这个儿子。我开始辩解,因为我要做水啊,水的目标就是往低处追赶,而我现在是人,人的志向就是要往高处的。母亲有些惊讶,随后也释然了些。人们常说三岁看老,我五岁时便因这一句话,而解读出“道法自然”了来,现在看来还真真是悟性了得,哈哈,不过倒也能看出,似乎我的叛逆,倔犟,不羁的秉性,早已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埋下了伏笔。

    下了大巴车,到达了一座沿海城市的学校门前,四周充满了不舍的哭喊,他们在地上打滚,扯着家人衣角,有的相拥而泣,有的则是泪眼婆娑的催促,而我目睹了这些,爽朗的对母亲叫道,你走吧,我现在就是大城市的人了,以后没事不要来看我了。也许母亲当时也被众多母亲的依恋感染,正着我的衣襟,抚摸着我的额头,对我正说着些什么,当时没听清,现在也无法响起。她听到我的话,看到我的模样,神伤之下似乎又满怀自豪。我的踌躇满志与母亲的望子成龙,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一致,似乎伟大的前程,正向我释放着他那万丈的辉光。

    “因果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他能整合一切微不足道的因素,像是蜂蜜,能粘和任何药材,像是建筑,任何地基都不会被荒废,那怕是一粒尘埃飘落停驻,都俨然是一座大厦。”男人开心地说,韩储疑惑问道:“你在笑什么?”男人依旧笑着:“因为想通了一些事情。”“什么事?”韩储问,“亲身经历的很多事,他只是另外一些的前传,或者是之前一些事的收关,他不会像书里似的,因作者的主观意图,而在每一笔都留下承上启下的引子,略有些悟性的读者看了立刻就能推测接下来的故事几何。”韩储听罢更为不解:“这,有什么意义?”男人躺在沙发上,微眯着眼看向韩储:“过去我总是纠结于耳濡目染,潜移默化这类名词,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生来就俯视同龄人,在这样的角度,他的思考与性格都会像一个统治者,天生就觉得唯我独尊,如果没有别的因果介入,也许他一辈子都是这样,这是最浅显的解释,事实比这更为复杂的多,而我,在刚才的回忆中,将我的由来连成了线,写成了句子,以此能够看清自己。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吗?”韩储赔笑:“照这么说,回忆倒像一件好事,那您的线?您的地基就是这样嘛?”男人好像看破韩储心思一般,愉快地说:“还正在打”韩储回到:“您的地基还真不是一般大。”男人辩解:“要是广义的地基,那怕是耋耄之年的老头子可能都还在打,只是相对的说,父母在身体上,延续下的“地基”差不多已经完结,而我自己的地基,也快要水落石出了。”韩储耸了耸肩,有些无奈于眼前人跳跃的有些匪夷所思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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