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海上生明月
乡下道路逶迤,两排葱郁的树荫参差,阴冷的风从错落的躯干间透出,每隔三俩步,便有伸出的枝桠侵犯着道路的空间,加之泥泞,土路上遍是常年来往车辆留下的车辙,高处峥嵘,低处深洼,来往的人,便履着这提前刻好的印子行驶,小心翼翼地,生怕峰回路转般的拐点与轮胎相抵,极易造成翻车,丛林稀松处,落着红砖围成的瓦房,墙砖上被粉刷着陈年的标语,有的剥落,有的重叠,刚路过“生了才有希望,不生自取灭亡”后,便遇着蓝框蓝字白底的“宁愿血流成河,也不超生一个”。据母亲回忆,即便临盆的孕妇一经发现,也会残忍拿掉。
那年一队队套着红袖章的人马,挨家挨户地搜罗有无超生孕妇,这听说起来,我总以为与文革无异,人们那般的肃穆,又那般的如痴如醉。母亲三十多怀的我,具体岁数与我几个月大,我已然模糊,肚子高高隆起,像一座土丘般,身怀六甲的母亲,惶恐地四处逃窜,藏匿,她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检查莅临时,自己踉跄着扒开水缸盖,两腿叉开,扒在缸肚中,待不闻人声后,再怯生生地探头打量,犹带着后怕的,谨慎地爬出水缸。那一阵子,母亲每天都惴惴不安,四处托关系,周转,为了办理“准生证”,为能让我顺利面世,也为了我有个合法的身份,甚至于用威胁地话语质问父亲与奶奶,问他们是否还想要儿子、孙子。后来,那时做房地产的如日中天的我父亲的发小帮了忙,我也早早地认下了这位干爹或者说义父。
母亲分娩时,产房外,二舅与干爹在门外踱步,父亲不知行踪。我的出生布满荆棘,母亲忍着剧痛,我迟迟不肯临尘,很难想象到底是有多么煎熬,让经验丰富的母亲承受不住,与医师妥协剖腹产,我的眼前,便门户大开,母亲说,我们险些双双殒命,当我被取出母体时,赫然是我绕颈三周半的模样,医生也为自己做出的剖腹产决策而感到欣慰,轻舒一口气后,又一阵发栗。我的体重在众多婴儿中,也是独占鳌头,将近十斤的肉团,在重重拍打后,才呜咽起来,声大如牛,实际上声调也像,对于母亲来说,也许刻骨铭心吧,象征着一切惶恐,负重,终于尘埃落定,终于母凭子贵,终于是望见晨光。
后来,在我侄女降生的产房外,侄女的哭声穿透产房,母亲讨好般对皱着眉头的亲家母说,声音这么洪亮,肯定是男孩,说着转身望向我,喊我的名字,说我那时也这样。边说边又转过脸,对着亲家母讪讪地笑着。可惜,是个女婴,母亲的眼里闪过一抹愧疚,而亲家母脸则涨红,眼睛里闪着精光,他们说他们家里朝思暮想着想要养一个女孩,回身与近亲远戚通着电话,手舞足蹈地漫散着这一利好消息。那模样,就与父亲得知我是男孩时如出一辙,同样的眉飞色舞,同样的欢欣雀跃,只有母亲,重重的长舒一气,分不清是释然还是哀叹。
四下似乎都是莺歌燕舞,旌旗招展。而只有我知道,一个像赶不上时代,生来被命运扼住咽喉,如同工具,如同天煞孤星般的人,本该死在手术台上的痴儿,最后像是败给了世道与医学般,伴随着欢呼,簇拥,伴随着鲜花与掌声,突兀地,发出尖锐的嘶鸣。
他们总追逐着鲜花,却从不曾留意土壤的殉葬,总有一天他们也会开始凋谢,他们又将延续,对大地无微不至的赞歌。
韩储愣了愣,有些戏谑地看着眼前近似疯魔的男人,不解地问道:“最后这句话,是在展示你的艺术细胞吗?还是另有深意?”男人意识于自己的失态,却不以为然答道:“人总会将曾经蹂躏自己的加害于他人,也会将欣喜祝福给他人,人性就像水,人心就像竹篮,竹篮可以漂浮在水上,随波逐流,可永远也盛不了水,最终仍是被打湿全身。咳咳,你倒是提醒我了,接下来的故事,我也将以“文章”作为侧重,讲述一段平平无奇并且蒙昧无知的故事吧,韩师。”男人轻唤了韩储一声,韩储习惯性地应答,遂摊开一只手掌,递出,示意男人继续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