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八、雀喧(三)
三人满身鸡毛,狼狈不堪地紧紧盯着温潮生手里还扑腾着的大公鸡,那眼神,恨不得把它直接吃了。
江幸川一下就笑了出来,一双眼弯着煞是好看:“师父,你们这是?”
“问这死小子!真是一天到晚不让人省心,回来就惹麻烦!我这一把年纪,还要跟着抓鸡?”单星云骂骂咧咧扫了两下衣袖,步履蹒跚地往房间走。
“现在怎么办啊?”温余儿拽下头发丝里的鸡毛质问着温潮生。
“幸川……”温潮生可怜巴巴地望向江幸川。
江幸川无奈摇头:“给我吧,你们两个快去收拾收拾。”
接过大公鸡,江幸川想起什么似的,看向精疲力竭的两个人:“你们想吃什么口味的?”
两个人再次异口同声。
“清炖!”“椒麻!”
“……”
“……”
温余儿和温潮生继续无语对视。
江幸川眨了眨眼,看着意气风发、双眼冒光的两个人有些迟疑,明明刚才还经历了巨大挫折一般,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你还好意思提要求?嗯?”温余儿用手比划了一下自己身上满是灰尘的衣裳,顺便举起仍被抓在掌心的鸡毛挥了挥。
温潮生委屈地辩解道:“我也是受害者好不好,再说我都半年没吃一顿好的了,你天天有人疼有人爱,想吃什么没吃到啊?就一顿饭,你让让我都不行吗……”
听着很有道理的样子,她上下打量一下面前的少年,好像看着是比离开之前瘦了一圈。温余儿有些心软,无所谓地耸了下肩还是妥协了。
半柱香后,四个人终于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温潮生大言不惭道:“改天看我露一手。”
“你会做饭?”温余儿有些讶异,“我认识你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会做饭啊!”
“谁说我不会做了?”温潮生挨着温余儿,洋洋自得地叼着筷子。
温余儿迟疑看向另一侧的江幸川,只见他一脸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像故意躲避这个话题般,快速低下头扒拉了一口饭又伸出筷子夹菜:“那个大家……快,快吃菜,一会儿凉了。”
温余儿眯了眯眼,这反应,看着好像不大对劲儿啊!
江幸川夹菜的筷子似乎有些不大稳,一个不小心,刚夹起来的菜瞬间掉回了菜盘子里。
“抱歉。”江幸川尴尬地道歉。
温余儿皱了皱眉,她盯着江幸川那只重新夹起菜却微微发抖的手若有所思,又重新看向对面的单星云,疑惑着问道:“师父,潮生真的会做饭吗?”
“咳咳咳!”单星云似乎受到什么惊吓一般,口中美味的的饭菜还未来得及咽下,记忆中那股让人难以忘怀的味道瞬间在记忆中迸发。
“喂老头,你这是什么反应啊?诋毁我的厨艺!”温潮生不满地问。
单星云嗤笑道:“你的厨艺还用诋毁?”
“什么意思?!”温潮生有些炸毛。
“这都看不出来?师父的意思是往事不堪回首。”温余儿将碗里的菜塞进嘴里。
“等会儿!合着你们抱团攻击我?”温潮生有些气急,转而一脸无辜看向江幸川:“幸川,阿曣哥,他们都欺负我,你快点儿替我说两句啊。”
江幸川原本要伸出去夹菜地手瞬间收了回来,他张了张嘴,又尴尬地合上。
“撒什么娇?”温余儿蹙眉。
“我乐意!”温潮生毫不犹豫怼了回去。
“幸川,是不是无话可说?”温余儿十分正经地问道。
“温余儿!”温潮生警告性地开口。
江幸川思索了半晌的措辞,终于挤出一句:“潮生是会做饭的。”
这不和没说一样嘛~
温余儿看着温潮生委屈的模样,嘴角抽了抽,不打算就这样放过答案:“会做饭?他会做什么?”
“嗯……他会做拍黄瓜还有……”江幸川扭头看了温潮生一眼,对上闪闪发光的眼神不禁有些尴尬,于是重复了半天的“还有还有”,便怎么也找不出其他能拿出手的了。
“还有什么啊?没有了。”单星云非常合时宜地冒出了一句,“他就会做拍黄瓜,还是放了贼多醋的那种。”
“老头!”
温潮生被戳穿一般恼羞成怒喊了一句,然后毫无底气争辩着:“厨艺在精不在多,我的拍黄瓜绝对是史无前例,传世之作!”
单星云仿佛遭受了什么巨大打击一般放下筷子:“我单星云这辈子没佩服过谁的厨艺,你是第一个。”
温余儿只觉得自己刷新了对温潮生的认知,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盘被醋“浇灌”的微微发黑的拍黄瓜。
“咦额~”她打了个寒颤,把“美丽”的场景从脑海里赶出去。
温余儿用筷子点着自己的碗口,语重心长道:“潮生啊,我觉得人还是要面对现实。虽然你不适合走厨艺这条路,但是你看你在武艺方面还是颇有造诣的!”
温潮生为自己打抱不平:“你别瞧不起人啊,他们太夸张了,等我下次给你做一顿!”
“我拒绝。”
“我也拒绝。”
“你们两个怎么这样!”
温余儿眼里的光芒有些暗淡,若是有下次,怕也不知是何时了吧。
皎洁的月光洒落在庭院,寂静的不同往日,带来了一丝令人难明的不舍。
温余儿的房门被敲开的时候,她刚收拾好包袱。
“东西都收拾好了?”温潮生走了进来,打量了一下,疑惑道,“你就带这么点儿东西?”
“我本来也没多少家当。”温余儿垂首拍了拍包袱。
温潮生打趣道:“哎!今晚吃饱没?等到了军营,可就不一定有好日子了,万一有了上顿没下顿,别饿到在地上打滚~”
温余儿无语:“我的事情就不劳烦您老人家操心了,您先照顾好自己那个胃吧。”
温余儿是知道的,温潮生随温将军在边境的那几年,常常干粮短缺,有时候好不容易得了吃食,却吃到一半就得放下,然后握着长剑冲出城池浴血奋战,甚至有时候一两天都没有机会吃一点东西,时间一长,自是落下了胃病。
“你关心我啊?”温潮生背着双手弯下腰,靠近温余儿的脸庞,白玉似的脸上尽是调笑,眼中也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温余儿躲闪着向后退了两步,伸出手胡乱推了温潮生两下:“哎呀烦死了,滚滚滚,我要睡觉了!”
温潮生步伐轻巧,走出门去:“你这人真是喜欢口是心非,关心我就直说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温余儿气急反笑。
长夜漫漫,温余儿躺在床上难以入眠,清明的视线扫过这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这里也算是她的第二个家了。也不知就这么看了多少遍,沉重的眼皮才抵不住袭来的困意而渐渐合上。
再睁眼的时候,朝阳便已经冒出了头。
温余儿如同往常一般,穿好衣物,把床铺收拾的整整齐齐,又将脸盆里的水倒掉,将擦手的布巾叠好挂在一旁,她背起包袱深呼吸一口气推开房门。
“东西都带好了?”单星云还是坐在摇椅上,脸上依旧挂着平平淡淡的笑容。
温余儿一下就红了眼圈。
单星云有些不自然,扬手扭过头:“行了行了,别一副再也见不着的样子,你师父我还能活个十多年呢!”
温余儿努力憋下眼泪,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脸上重新浮现出欢喜道:“师父千万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就带您去洛阳吃我姐姐做的枣泥酥!”
单星云重新转过头,眉目温和:“知道了,天天在我耳边唠叨枣泥酥,那为师就等着。”
“潮生刚回来,你们就又要走了?”另一侧院子里的夫妻俩站在栅栏边有些惊讶。
“就是出去玩几天,马上就回来啦,麻烦您二位好好照顾我师父!让他没事儿多走动走动,别天天往那儿一坐。”温余儿感觉眼角又有些发热,赶紧转头往出跑。
“这丫头,还管起你师父了!找打!”单星云嘟嘟囔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温余儿嘻嘻一笑,扭头朝着单星云吐了吐舌头,好像他们真的只是出去玩两天很快就会回来一样,不过自己也知道,遥遥无期,她也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能回来,或者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院外早有人在等待着她,两名少年牵着骏马说着些什么。
一个梳着高马尾,穿着青色劲装,身姿挺拔,潇洒不羁地叼着草叶。一个长发飘扬,身着白色衣袍,玉树临风,笑容亲和地顺着马儿油亮的皮毛。
二人看见温余儿走出来的时候,便一同冲她笑了出来。
重新越身上马的那一瞬,温余儿只觉得浑身都热血沸腾起来,整颗心也抑制不住地狂跳,一股十分异样的情绪自四肢百骸扩散,只有这时,她才好像回到了从前意气风发的时候。
温余儿轻轻叹气,收了收嘴角的笑意,满眼皆是沉寂与冷静,她多想变回曾经的自己,可是她不能再如从前一般不知轻重,她有了自己的使命,身上也多了不曾有的束缚与枷锁。
她不再是温澜,她是温余儿。
离开平阳郡后,她便要开始学会收敛,从今往后,她只能做一个稳重的少女,再也不能像从前一般跳脱了……
温余儿回头去看变成一个点的小院子,又看向腰间带着赫赤色花纹的长剑,仿佛还能听见单星云在耳边唠叨的声音。
“余儿,你要记住,从今往后你绝不能像从前一般把所有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你要学会隐藏,让别人瞧不出你半点心中所想,你要记得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为了它坚持下去,切记不要迷失自我。”
“坚守本心,莫失莫忘,有朝一日,惊鸿万里。”
她懂,这是师父寄予她的期望。
温余儿轻轻摩挲了两下剑鞘上的“惊鸿”二字,又小心翼翼瞄了两眼身侧的温潮生和江幸川,片刻,她望着湛蓝的天空终于露出了欣喜的微笑。
只要还有她爱的人在身边,不管改变多少,她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