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余暇（一）
平阳郡，距洛阳西北方向五百六十里，且靠近中原与羌胡交界之地，因此郡内偶有胡人行商经过，此处民风淳朴，百姓友善，即使第一次来到此处，这里的气氛和无数的欢声笑语都会让人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街角有几个小孩子嘻嘻哈哈扔着小石子，一颗颗被打磨成光滑的珠子一般，一颗扔出去，再用另一颗去弹撞。
偶尔有经过的行人会被不小心飞出来的小石子吓一跳，却也心有余悸般拍两下胸脯，再笑着叮嘱两句：“这孩子……小心点儿玩，别往街中间扔！”
小孩子心性，玩着玩着就因为规则不公平或者是刚刚谁耍了赖而不开心，几个孩子你争我抢，手里的石球骨碌着撒了满地，一群矮胖矮胖、肉嘟嘟的小家伙闷声低头，“哼哧哼哧”地捡着。
旁边是一座客栈，有一队行商之人刚好决定在此歇脚，马匹身上挂着褪了色的铃铛，一动便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个穿着布衣的小男孩被这好听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他抓了抓塌下的发髻，吸着鼻子往前凑了凑。一颗石球从手心掉落，被过来牵马的小二踩了个正着，脚下一滑便一下子摔坐在台阶旁。
商队的马匹自羌胡而来，野性极强，一旦受到惊吓便极难被控制住。最前方的马受了惊，开始不安地嘶鸣起来，连带着后面五六匹跟着躁动起来，纷纷踢踏着，将周边的菜摊和招牌瞬间踢倒，大家躲避着，尖叫着。
铁蹄扬起，对着台阶旁发愣的小身影，小孩子哪里见过如此阵仗，“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受了惊的马自口鼻喷出热气，对着无助的小孩子就要踩下，周围的人一阵惊慌。
一道红色身影自客栈窗边飞出，如同闪电一般，迅速飞身上马，使劲挒住缰绳一拽，高头大马嘶鸣一声，直直地用两只后蹄站住，两只前蹄自小孩子的头顶三寸堪堪掠过，马背上的人影牢牢固定于此，仿佛粘在上面一般。
马匹十分抗拒地甩了两下，最后不情不愿地踏了两下铁蹄，才终于安静下来。
红衣身影跃下，蹲下身摸了摸那孩子的头顶以示安抚。商队的人终于跑了出来，一边有些后怕似的拽住马身上的护具，点头致谢：“多亏姑娘出手及时。”
“举手之劳罢了。”这人戴着幕篱，开口叮嘱之时，众人才发觉竟是一女子。
一旁有妇人冲过来，抱住孩子赶紧道谢。
“夫人言重，以后多多注意安全，莫要再让孩子一人陷入危险。”
女子手中还拎着一壶酒，她微微点了下头转身离去，身后人群中瞬间爆发出激烈的掌声。
这人微微一怔，幕篱下，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似是低落又仿佛在回味着什么一般，只是片刻之间她便回了神，女子依旧没有回头，转身出了闹市。
待行至偏远之处，才十分警惕地巡视了一下四周，见无人跟上，便迅速绕过山路，转眼间消失不见。
千鹤山。
清风徐徐，鸟雀叽喳，金色的日光将整片山野笼罩，平坦的土地上长满了生命力极强的野草，夹杂着一星半点的白色和黄色小花。
明明已经入秋，可这漫山遍野的绿色经过雨水的滋养后颜色更加鲜艳，仿佛有吞下整片丛林的趋势，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十分顽强地在这肆意生长的野草中存活下来，然后在经过一处罕见的山林后被层层拦住。
此山传说是西王母的发簪掉落至此处，化作山峰，并引来千只白鹤日夜盘桓才得此名。
山上葱葱郁郁，长满了珍稀的药材，却也存在着极其危险的凶猛野兽，不过却也有猎户农户住在此处，虽人口不多，但也足够增添些许热闹的气息。
微风拂过千层碧浪时，就会有一阵又一阵“哗啦啦”的声响盘旋在空中，拂过耳畔，悦耳动听，很容易就能让心情浮躁之人平静下来。
山脚下的院子被栅栏高高围起，后院空地两侧的泥土被刨的松软，种满了萝卜土豆，嫩绿色的菜缨随风抖动着。有三四个坑少了些菜，只留下光秃秃的两根叶子，在一排排农作物里十分显眼，旁边聚成一堆的土上印着有些杂乱的爪印，直通后面的林子里。
环绕在里面的三四间木屋占了整个院子的五分之三，除了应有的配置，所有屋内的架子上，放眼望去让人简直有些无法呼吸，除了各种长剑大刀，还有看不懂的书籍残卷，最上边还摆了好几座玉鼎，这稀奇古怪的组合让这屋子看起来活像什么高人避世隐居的住所。
不过墙上倒是物尽其用的挂满了风干的萝卜干、蘑菇干和蒜头，屋门口的空地上也满满当当的摆满了药材，空气中充斥着浓郁的药香，倒是为这神秘的气氛平添了一丝人间烟火气息。
“师父，我其实……”
“少说废话，给我站好了！”
“是……”
此刻前院里有一身着红色劲装，绑着高马尾的纤瘦身影，俨然是刚刚在山下救了孩子的女子，此刻这女子如同稻草人般绷着身子单腿直立，头上牢牢顶着一只花瓷碗，左手上绑着两包石子，而右手上却空空如也。
一双深邃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院子边上不知名的树眨也不敢眨，高挺的鼻梁下红润的嘴唇轻轻抿在一起。白皙的脸上带着一丝英气，尽管看起来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违和气息，可外表上却藏不住这个年龄该有的青涩。
原来是个姑娘啊！
这女孩子的姿势颇为有趣，很容易让人想起小时候因为贪玩没来得及回家吃饭而让父母找了二里地才找到的小孩儿，或者是用爆竹炸了隔壁邻居家的猪圈后导致鸡鸭鹅猪狗乱作一团跑出院子，最后被揪着耳朵站在墙角等着被罚的淘气包。
在她身后的木桌旁，有一位身着素衣，仙风道骨的老先生坐在平日里本应“嘎吱嘎吱”晃悠的摇椅上，他青着脸，胸口剧烈起伏，手上的蒲扇因太过用力地摇着而带起一股断断续续的劲风。
这老先生一副忍着怒意的样子：“你真是翅膀长硬了啊！之前我只当你随便玩闹，没成想你竟然敢真的偷跑出去？！还被围观！！”
少女冷静地试图辩解：“师父，我戴了幕篱，根本不会……”
“还敢顶嘴？！”
温余儿听着身后的声音愈发失落，便只能闭上嘴，垂着眼眸不再发声。
“我告诫过你什么？”
少女乖顺回答：“没有师父命令不可下山，不可暴露踪迹。”
被温余儿称作师父的人猛摇着蒲扇的动作有些放缓，他蹙着眉，语重心长地直起身子道：“这一年来你可曾有听闻洛阳城什么消息？”
“……并没有。”
“你觉得我们现如今处境如何？”
温余儿微微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有些迟疑，终于试探性挤出几个字：“虽敌人在暗，但似是……”
“错！”
温余儿还未讲完，瞬间被打断，“眼下你觉得形势逐渐趋于明朗，但其实有很多心还都在悬着，不止我们。”
温余儿听到这话不禁微微侧头，如同刚刚话中形容的那般，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洛阳城里看似一切事物尽能收归眼中，可私下有多少动作能神不知鬼不觉从大家的视线中逃脱。换句话讲，现如今城中之人看着城外可谓是一览无余，可于我们而言洛阳城却是密不透风，想看到点儿什么可是比登天还难。”
“现在我再问你，你怎就敢保证无人从洛阳追寻而来？抑或是你敢保证今日之事不会被人传至洛阳？余儿啊，若有一丝一毫的差错，暴露了行踪你便前功尽弃了，你肯让这么久的努力付之东流？”
温余儿眼神闪烁，有些狼狈地重新扭过头，急促的呼吸暴露了她内心的波动，甚至不自觉地掐住了手心。
刀光、血影，她看见无数身影倒在血泊中，听见满是恐惧的尖叫声，她感受到粉身碎骨的疼痛和满腔的恨意。
温余儿稳下心神，努力深呼吸一口气：“余儿明白了，是余儿不好，差点铸成大错，师父莫要再气了。”
“……”身后的人顿了顿，目光转移到桌上的酒壶，装作很稳重的样子咳了咳，“念在你是初犯，这次就算了，下次不准再犯！”
单星云终于暴露了原本的样子，伸手拿起石桌上的酒壶，又宝贝似的端在手里打量了一会儿，脸上刚刚还残留的一丝严肃瞬间被笑容取代。
“哦。”温余儿听到这语气不禁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院子里是难得的清净，温余儿活动了两下身子，利落干脆地解下手臂上的两包石子，她一边揉着发酸的膝盖，一边迫不及待询问道，“师父，我来这儿有多久了？有十个月了吗？”
“嗯……十个月零七天。”单星云打开酒壶盖子心不在焉地回答。
温余儿一顿，向前迈了两步：“那我是不是快要出师了？”
“有点儿耐心。”单星云不慌不忙重新坐下，“欲速则不达。”
“不……”
“呦，江公子回来啦！”
“嗯，回来了。”
“阿曣这是又去采药了？”
“是啊，今日回来晚了。”
“天气冷，多穿点儿啊！”
“多谢大叔关照，您也多添些衣物。”
金色的余晖已经变成了红色的晚霞，将整个院子映的煞是好看，有人身着一席白衣踏风归来，引得周围的居民眼前一亮，提声打招呼。
院子里的两人闻声抬头。
温余儿仍然蹲在原地，虽未起身，但却在回头的瞬间眉眼都柔和起来，她嘴角扬起一抹好看的笑容，弯着一双眼，衬得眼下的泪痣愈发明显。
温余儿轻唤道：“幸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