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余暇（二）
修长的手指将背篓里的药材麻利而熟练地挑拣出来，两缕飘逸的发丝在耳边滑下。
江幸川直起身子，用洁白的衣袖挡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随后嘴角牵起一个让人心生欢喜的弧度，连带着一双瑞凤眼也染上了笑意：“师父，余儿，等久了吧？我来做饭。”
这时，院外乍然传来一道打趣的笑声——
“呦！这不是咱们见义勇为的红衣女侠吗？”
“红衣女侠？”江幸川有些疑惑。
院外有一提着菜筐的农妇带着五六岁的小姑娘经过，还未靠近便大声冲着院里的江幸川打招呼：“阿曣这是才回来呀？”
江幸川回过神，冲着徐桢娘点头微笑：“是啊，桢娘买菜回来啦？”
温余儿有些汗颜，对着徐桢娘愣了好一会儿才笑道：“桢娘今日怎比平日晚了些？”
“今天闹市可是传开了幼童被红衣女侠相救于铁蹄下的传闻，顺便多听了会儿，结果是越听越耳熟，我一猜这肯定就是咱们余儿，这不？我特意多买了一条鱼来奖赏‘女侠’，快，花儿，给送进去！”徐桢娘十分热情地将筐里的一条鱼塞给身边的小丫头，冲着院里扬了扬头。
江幸川瞬间明白了，他低低笑了一声。
不该问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多嘴的毛病真是改不了了。
院里的温余儿尴尬地瞄了一眼身后呼吸又有些不稳的单星云，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赶紧打着哈哈：“传的夸张而已，桢娘您太客气了。”
单星云翻了个白眼。
“这有什么？和桢娘还客气？收了吧，顺便好好补补身子！”徐桢娘笑着挥了挥手。
梳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拎着鱼蹦蹦哒哒跑进院里，伸手递给面前漂亮的姑娘，毫不胆怯地晃了晃：“余姐姐，给你鱼！”
温余儿微微偏过眼神：“师父？”
“行了，桢娘的好意，咱们收下。”单星云笑着哼了一声。
温余儿蹲下身接过鱼，摸了摸小姑娘的脸蛋：“谢谢花儿。”
小丫头露出酒窝，转身跑回母亲身边。
温余儿起身，又道：“谢谢桢娘的鱼，替我向林大叔问好。”
徐桢娘挥了挥手，又是一声底气十足的回应。
“红衣女侠？挺不错啊……”
听着单星云颇有深意的语气，温余儿赶紧提着鱼扭头转移话题：“那个，师父咱刚才说到哪儿了？”
“欲速则不达。”单星云记性很好的样子。
“对，欲速……不不不！我很有耐心的，只是我觉得自己已经到达可以出师的境界了。”温余儿赶紧转变思路，迅速在单星云身前蹲下。
单星云打量了一下温余儿，笑着在温余儿的头顶揉了一下，打趣道：“这小词儿一套一套的啊！还‘境界’？来来来，你让我开开眼，看看你这‘境界’如何。”
温余儿洋洋自得地点了下头，带着英气的眉宇间浮现出一丝傲娇，她用力点了下头，冲着单星云晃了晃手里的鱼，虚张声势道：“好啊！师父上剑，我给您舞一段！”
“哎呦还上剑，现在就想握剑啊想得美，有能耐先去练练射箭，练好了再说其他的！”单星云一脸看透的表情。
“师父你又瞧不起我！我用这条鱼就能……”
“能什么？”
“嘿嘿，就能给您做一道美味的菜。”
这场景，温馨而美好。
温余儿站起身，冲着江幸川颇为自豪地晃了晃自己的“战果”。
江幸川了然地弯了下唇角：“明白，今晚加一道鱼羹。”
“要熬的浓浓的。”温余儿眼中流露出一丝傲娇。
“还要放辣子的对不对？”江幸川笑着挽了挽有些宽大的衣袖。
“对！”温余儿把手里提着的鱼塞到单星云手里，凑到了江幸川身侧。
单星云兴致正浓，他提溜了两下手里的鱼：“分量挺足啊！今天又有口福啦！”
温余儿听闻此话，终于严肃了些许，可认真的面容上仍带着一丝这个年纪该有的鲜活：“邻居们太热情了，自从我来到这儿以后，隔三差五就给咱们送菜，再这样下去，你徒弟我要胖成球了……”
江幸川在院子角落的水缸里舀出一瓢水：“有我在，你就别想瘦了。”
“你还说，我腰上的肉都是你的功劳。”温余儿弯了眼，走到江幸川身旁，拿起水瓢替对方往手上浇了浇。
单星云佯装生气反驳道：“你一个丫头还在长身体能胖到哪儿去？天天这么累，就算大家不送，我们也得给你补身子，别学那些减肥的大小姐，一个个瘦的跟个杆儿似的，不好看！”语毕转身进入厨房。
“师父发话，我更不敢怠慢了。”江幸川说着便也跟了进去。
谈话声在进到厨房后便小了一个度，一时之间，自家院子里安静的有些过分。
“回来吃饭啦！”有几户邻居站在自家门前，朝着亲切地呼唤了两声，没一会儿，门前就跑过三两个嘻嘻哈哈的孩童。
温余儿似乎有些无聊，她沉默了一会儿，挪到厨房边的石阶上坐了下来，然后开始打量起各种陌生和眼熟的药材，手上扒拉了两下后觉得没什么意思，没过一会儿视线就被天边红彤彤的颜色吸引了注意力。
片刻，炒菜的“滋啦”声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开始交织在一起，炊烟缓慢升上空中又渐渐消散。
静谧的气氛下，总能让人萌生一丝失落。可下一瞬，却被满是浓厚辣椒的烟味冲散。
充斥在鼻腔里的辣挥之不去，温余儿捂着鼻子，轻咳了两声，又用另一只手对着漫过来的烟挥了挥以方便驱散开。
好像没什么用……
温余儿被熏得眼睛有些发疼，蹙眉道：“幸川！这什么辣椒啊，也太辣了吧！”
厨房里断断续续传来单星云和江幸川的咳嗽声，咳了好半天，温余儿才听见江幸川有些沙哑的声音：“我就在山下闹市随便买的。”
温余儿觉得眼珠子直疼，她眨了眨，身子往边上挪了挪，然后又挪了挪，最后难以理解般开了口：“师父，咱们顿顿有辣菜，今天还有一道辣子鱼羹，这还不过瘾吗？”
单星云没忍住还是溜了出来，一边捂着鼻子一边回答：“趁着那臭小子不在，赶紧多放点儿辣椒，不然过几天就没机会了！”
温余儿十分敏捷地找到了重点：“过几天他就能回来了？”
未等单星云回答，卖菜回来的几个大叔挑着扁担路过了门前。
“听说了吗？边境安定下来了。”
“我知道，今天下山卖菜听见大家都在议论，说是之前那个什么什么营的少将军，和骠骑将军带领大批兵马夺回了阴山一带。”
“玄甲铁骑营。”
“对对对，玄甲铁骑营，哎呦，少年出英雄啊！”
“看来你师父我宝刀未老啊！”单星云满意地搓了搓手，往房间走去。
“是，师父最厉害了。”温余儿夸赞了一句，然后有些惊喜地揉了揉鼻子，片刻又有些不满，“这人也真是的，怎么也不捎个信儿回来呢？”
自是无人回应，温余儿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然后低下酸痛的脖子，盯着自己的手腕，表情愈发凝重起来，似乎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之中，少女沉默了半晌，最终叹了口气。
温余儿伸出左手，用指尖轻轻摩挲起袖口，右臂袖口处绑着的束袖有些松了下来，露出了手腕上触目惊心的深粉色疤痕。
少女垂着眸子，一瞬间，只觉得恍然如梦。
十个月前，她的名字还不叫做温余儿，或者说，她还没有光明正大被叫过、甚至她自己都从未肯承认过她叫温余儿。
那时她叫温澜。
她本是御医府二小姐，父母恩爱、姐妹和睦，她有着虽不平稳却充满希望的未来，可希望与失望之间从来都是一线之差。
一夕之间全家被灭，她得青梅竹马林易之相救，并与姐姐温漪寄人篱下暂住林府，她轻信了谎言，却阴差阳错间无意得知这一切都是林太傅与应王暗中勾结的阴谋，她想寻求帮助，可墙倒众人推，无人愿意伸出援手。
于是她逃离林府，却被应王府暗卫追杀，最后被林易之干扰到心神大乱，跌落悬崖。
幸而，她被两位同窗学友救了回来，与鬼门关擦肩而过。
据江幸川所言，那时她的身上无数擦伤，右肩被长剑穿透，血肉模糊，手腕也因被重重的砍了一剑而血流不止，整条手臂差点儿被卸成两三节，她真的差点儿就没命了。
是江幸川吊着她最后一口气，连夜带她赶回平阳去寻单星云，两个人整整两天一夜未合眼，才得以为她续命，让她回魂。
可在这之后，她却遭遇了接二连三的打击，甚至没有了筹码去报仇。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事。
温漪被嫁去应王府，林府蒸蒸日上，世上没有了温澜，御医府被灭一事再无人问津。
三言两语，盖棺定论。
而那些可笑的传言，瞬间席卷了整个洛阳城。
舌虽无骨，却能杀人。得罪铁弗外族、搅得朝廷重臣府邸鸡犬不宁、还有所谓的发疯寻仇，无一不传进了她的耳中。她才十七岁，却要背负着不属于她的污名。
而发生这一切的缘由，只是她无意结识了已故的当朝大将军温靖勋和月宁长公主的遗子，那位被应王盛之珛和林相言暗中追杀的玄甲铁骑营少将军——温年。
十七岁的记忆，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无辜之人被迫搅进这趟浑水之中，而她的灾星命格刚好成为可以隐瞒一切的“铁证”。
于是她开始蛰伏，她要等一个机会，一个能够揭开真相、报仇雪恨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