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米?
铭城,不算近也不算远,花了半天……左右的时间。是的,哪怕是人贩子也得早出晚归,属于当前时代最废物的犯罪者。
从暗城到铭城得绕些路,荒凉的大地上不是哪都能走,况且就那么从暗城的方向过来总是太过明显,需要避讳些。
如今的城市若是没有少许高楼作为牌面点缀,可就真像一座座聚落一般,这里一撮那里一撮,大撮就是大城市,小撮……就是小城市。
几人轮换,大伙都有份,蹬着个破三轮,旁人看了,一副辛酸的模样。
一路颠簸,铭城到了。
一进城,行人熙熙攘攘,路边街道有被打扫过,显得很是干净敞亮,车辆来来往往,没有密集的高楼大厦,但也称得上鳞次栉比。
随意找了个人烟稀少的小巷子,本次值班的人贩便把立平他们放开了,而他们自己则是走向了附近一处小饭馆。
“老板!老三样!”一名中年人贩开口道。
“得嘞!”老板在内厨应声道。
饭馆的侧壁夹角还安装着一台电视,外壳铺满灰尘,看着有些年头没清理过了。
电视只可以播放碟片,没有收视频道。
老人看腻了那些来来回回反复播放的老版电影,小孩不爱看,也就品尝过社会酸甜苦辣的成年人津津有味,乐在其中。
几人轻车熟路地来到了靠近大门一侧的玻璃窗口旁,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人来人往的街道,行人陆陆续续地越过眼前,像排扇一般错位遮挡着视线。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从各个角度盯着莫平几人,示意他们回到各自该待的位置。
舒坦坐下后,又随意点了几瓶干啤,与老板和老板的儿子攀谈了几句。
这是一家自己经营的饭馆。
每流窜在一地逗留一段时间,隐瞒身份,和像他们与附近的几家这样走得近些,拉拉家常,熟络起来,各种意义上都方便来去,哪天做个回头客,还能久别重逢地唏嘘一番,更快地融入进来。
莫平几个孩子不敢不从,麻溜地各自拿着破麻布,就分散在了街道各处。
他们不会逃跑,也不能逃跑,人贩的手段千千万,多种来路不明的药物,让他们彻底断了求助逃生之心,没有人贩会傻到把解药带在身上,三天之内没有续上,毒性发作,痛不欲生,人贩自然不怕他们偷跑。
但碍于同行的威胁,总得看着,万一给拐了去,可找补不回来。
都是凭本事抢的。
这些孩子不能说是摇钱树,聚宝盆,但也是他们的经济命脉,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是不会罢手的。
莫平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
漠视,可怜,心怀不轨。
而他的眼神总是一副无力,麻木,空洞,这些他已经习惯,装还是装得出来的,毕竟现在还活着,已经够好了。
跪坐在破布上,其上写着编造出的凄惨经历的谎言,伸伸手,嘴里时不时念叨两句“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帮帮我……”以博取路人同情,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精确来说是食物来源。
每日乞讨的大部分收获都是人贩子们的。而他们,只需要维持基本的需求即可,保持“惨状”是最好不过。
不知用干涩的嗓子低嚎了多久,一位看着面相和蔼的叔叔向他走了过来,有些发福的肚子令他蹲下的动作稍显困难,他向地上丢了一些硬币与纸币。
莫平见状忙低头连道:“谢谢叔叔,谢谢叔叔……”
这位叔叔听闻后没有走开,反倒上前,亲切问道:“小朋友,你爸爸妈妈呢?”
“都死了!”莫平佯装哭腔,这种事儿脱口而出,他已信手拈来。
这点倒要感谢他们曾经的大哥——尹志杰,没有他的“言传身教”,或许莫平现在也是块木头。
叔叔靠近了些,上前轻轻摸了摸莫平的脑袋,道:“唉,好孩子,别灰心,我刚刚从那个路口过来,转角也有个苦命孩子,一条手臂,袖子都是空的,你看,至少你四肢还健全。”
莫平配合地循着方向望去,转角处的蔺伦同样佝偻着肩膀,萎靡着眼神,不过“效益”是比立平要好不少。
莫平内心苦笑。
他明白,蔺伦平时的姿态也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夸张,毕竟习惯了大老远的两城来回跑,耐力都不会差,可他若是不夸张,给他松骨头的时候就要夸张一下了。
见莫平有些失神,跟前的叔叔道:“孩子,你多大了?现在有住的地方吗?”
莫平回过神来,连忙道:“谢谢叔叔的好意,我有我自己的小家,您不用担心我。”
说着露出一个他事先练习过的,可爱又有些勉强的标准笑容。
他看着十分懂事,故意回避了第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不重要,没人喜欢算着日子过,这样只会更煎熬。说这些,当然是为了搪塞眼前这中年人,毕竟他走不了。
叔叔闻言点了点头,似是知道莫平会这么回答,余光不经意间扫过莫平脖颈间露出的一点疤尾,眼露深意,随即晒然一笑:“好!有骨气!那叔叔也不强求了,这样吧,叔叔这里有样东西想给你……”
说着,中年大叔拿出一张卡片,比起名片,这张手写的卡片还是要粗糙了不少。
“这是叔叔在铭城的住址,这里还有很多和你一样的小朋友,都是些苦孩子啊,要是以后有困难,来这找叔叔,叔叔定然尽力帮你!”
莫平闻言谢过,虽有意动,但心想还是算了吧,也就没想着说明自己识不识字儿的问题,不过手上可不敢停,连忙起身,伸手要接过卡片,并微微躬身以表谢意。
中年人缓缓靠近莫平,挡在他身前,遮住了前方大部分视野,就在卡片将要放至立平掌心时,他突然将卡片翻转,背面只有莫平一人可以看清。
那是一个非常小的薄膜,像保鲜膜似的,粘贴在卡片背面。
只一瞬,中年人快速地在莫平掌心刮蹭下薄膜。
他随即收起手,指了指莫平的衣领处,微微笑了笑:“孩子,要当心啊。”
莫平懵懵地低头看去,瞳孔一缩,忙将衣物蜷紧,生怕再被人看到,他意识到自己疏忽了。
许多乞讨的孩子其实真的是有父母带着的职业乞丐,他们面对少量抽检的盘问可以应对自如地拿出各类身份证明,甚至是基因检测证明亲属关系,而警卫力量有限,不可能一一询问,那太耗时了,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们去做,在人流量大的城市中真实情况无法一一考证,人贩也就是钻了这个大空子肆意妄为。
但疤痕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隐蔽的地方,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到诸如暴力,虐待等词汇,若是被热心肠的人看见了,指不定就报警了,一旦报警,这个孩子绝对不会再有人出来“认领”,他……多半就死定了。
没有人贩子是仁慈的……他们清楚地衡量利弊风险,同时也很果决,如同蟑螂一般难以驱除。
热心肠或成了善良的刽子手。
中年人见莫平这副模样,点了点头,随后瞟了眼卡片,郑重道:“当心。”
莫平一怔,低头看去,卡片背面薄膜脱落的印痕处,隐约透着一个字的样式,立平不认识,只认得出一个部分,这个部分很好记。
横一刀,竖一刀,左右斜着再来两刀,平日里闲来无事拿木棍在地上追求对称地瞎比划时经常用到。
「米?这薄膜中的东西是米?……不像,倒是像面粉……」
想着想着,莫平眼睛一亮,不解的念头一闪而过,求证是之后的事情,他不敢怠慢,连忙收起。
他不认识,不代表没人认识。
忽然,他动作一滞,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饭馆方向,眼皮儿一跳,一副面孔正冷冷地望向他。
莫平眼神闪躲,不敢停留,慌乱地收起卡片,整理了下衣物,又扯了扯衣角,装作无事发生。
中年人若有所思地瞥了眼莫平看去的方向,身躯移了移,略微遮挡了一下,形成一个良好的视线盲区,留下一句:“孩子,祝好运。”
便离开了。
莫平登愣愣地看着离去的身影,忽然眼珠子滴溜一转,随后像是发呆地出神了,很快又恢复常态,不敢再朝饭馆张望。
「哪里……哪里能藏……」
而这一幕正好落入了人贩子眼中。
傍晚时分。
“唉,早知道这段时间花钱就不该那么大手大脚……”
“走了。”
饭馆窗口旁,几人离开座位,在门口撑了个懒腰,直到散漫的身影抵达立平等人眼中,才悠悠离去。
蔺伦收到“命令”,地毯四角一收,熟练地拎起,一瘸一拐地循着人贩几人离开的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一只脏手拍了拍他的肩,回头一看,是跟上来的莫平。
莫平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前方,右手似在帮他拍灰。
某一刻,蔺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背后宽松的衣物中落下,直抵尾椎,他疑惑地看了一眼莫平,眼神中透露出明显的三个字:“怎么了?”
而莫平的视线始终跟着人贩进入的小巷口,没有回应,又抓揪了几下确定好位置,并朝后拉了拉蔺伦的后裤腰带,这么一搞,那东西慢慢没入了他的“两股之间”,这让蔺伦的眼神不禁由疑惑转为了古怪……
没等他开口询问,莫平嘴角微动:“信我你就夹紧点儿!剩下的交给我!”
蔺伦一愣,满脑子问号,这啥跟啥啊?
不过眼看距离小巷口越来越近,也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走起路来多有不自在。
「想挠挠……皮燕子……有点痒……」
……
巷子内,一名中年人贩语气平淡道:“衣服脱了,转两圈。”
蛮不讲理且不容置疑。
六个小叫花只能乖乖脱下衣物,实则与穿着衣服时的风尘仆仆也没差,到底是颜色深邃了些,角质、死皮与污垢混杂,脏兮兮的,有点结痂。
上次洗澡是什么时候来着?一个月?两个月?好吧,忘了,一点冷水倒灌冲洗也没什么效果,对人贩来说,倒不如开水泼一泼来得效果更好。
当然,这种手段不能用太多次,躲藏在污垢与死皮下的鲜嫩新肉敏感得很,烫坏了容易感染,不能及时处理掉的话……发烂发臭的尸体,也是没有价值的,是种很奢侈的行为。
处理是各种意义上的处理,包括废物再利用。
挨打要立正,莫平站得就很直,肩膀耸着,整个人显得很是拘束。
中年人眼光扫过,停留在莫平腋下,夹紧得很明显,发育不良的孩子,有目的性的肢体控制不自然很正常。
他眼睛微眯,对着旁边一男子,使了个眼神。
男子会意,走到莫平面前,二话不说就是一个耳刮子,凶狠道:“给你脸了是吧小逼崽子!还敢藏私!自己拿出来!”
莫平踉跄后退,神情怯懦。
“给我拿来!”男子伸出手到莫平跟前,厉声喝道。
莫平一脸不愿,见男子又要举起拳头,他双手连忙抬起,护住脑袋。
慌张道:“我……我拿!我拿!别打我!”
几番言语拉扯之下,他只好罢休,将掉落在地上的卡片拱手送上。
男子接过,挥舞着拳头,恐吓道:“再有下次,就不是一巴掌的事了,给我长点记性!”
说完还捏了捏莫平脸颊,又拍了两下,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这似要动手又非动手的架势可把莫平吓得不轻。
男子将卡片递给中年人,那中年人略微一看,眉头一抖:“你小子人缘不错啊,这年头还有人爱心泛滥,嗯,不多见……”
他语气平淡地边说边撕,直到把卡片撕成碎屑。
几个孩子有些失措,喉头发干,微弱的喘息有些颤抖地呜咽。
那种感觉活像是溺水时抓住的岸边稻草“啪”地一下断了,黑暗中一点烛火刚起,“呼”的一阵阴风,灭了……
希望来得快,去得也猝不及防。
“不过……你都起了这心思,我怎么能就这么放过了你呢?”语气反转得太快,以至于莫平脑袋还懵懵的。
中年人冷哼一声:“给我打!赏到他脸肿为止!”
闻言,另一名中年男子赶忙跳了出来:“来来来!让我来!好久没释放压力了!爽爽!”
说着便轻轻拍了拍莫平刚才被捏的微红的脸的一边,人贩的恐吓很有一手,这让莫平“旧伤复发”。
他桀桀笑道:“哟哟哟,看着小脸嫩的,这一巴掌下去可得哭好久吧?”
话还没说完,不等莫平反应,“啪”!脸颊与巴掌尖锐的拍击声响起。
冷不丁便挨了一巴掌,整个人连带着身子差点朝右边甩了出去,大脑一片空白,像个死狗一样趴在地上,踉跄了几步艰难爬起,勉强站稳,左脸颊迅速传来一阵火辣。
力量悬殊!
中年男子倒是来劲了,又将莫平抓了过来,隐蔽的小巷回响声不停。
或许是到了熟悉的环节,总算挨了下来,莫平并没有被打得无法思考,内心出奇的平静。
巴掌落下来之前才是最煎熬的。
莫平被搁置在一旁挨打,为首的那位中年人这边也没歇着,见几人都脱得光溜溜的,便拾起他们的衣物搜刮今日所得。
一切结束后,他眼神不善地瞟了瞟莫平一行其中的一个小女孩,很快收回目光,待几人重新穿好衣物后,便离开了这里。
刚承受完一顿毒打的莫平比起往日倒是少了一些颓废,嘴角忽地泛起一丝笑容,不过……也看不出来就是了。
「真是……聪明啊……哼哼……」
走了段不近的路,一行人大摇大摆地穿行在楼宇间,行道旁,一队身着清一色整齐服饰,左胸前戴着胸章的警卫兵将他们拦了下来,是铭城下辖的治安部门。
一名手拿警棍的警员取出身份证件展示,面向莫平几人道:“巡逻队。”
随即看向红肿着脸的莫平,努了努嘴:“这小孩是怎么回事?”
为首中年人嬉皮笑脸地迎了上去,抹了抹额头淋上的“汗水”,活像个朴实的打工人。
“警官好,孩子不懂事儿,倔得很,闹了点儿脾气,不长记性啊,尽给我添乱,警官同志您放心,这娃子骨头硬着呢!打不坏!”
巡警闻言问道:“有证件吗,出示一下。”
“这……警官同志,这我们平时出门也不会随身带着身份证啊,您看这丢了也麻烦……”
不等巡警发话,他接着道:
“您应该刚来没多久吧,”
他边说边比划,“我们经常进城的,这周边也混了个脸熟,您可以到那边一块问问,唉,我没用啊,家里头穷,城里房子太贵,住不起,进城勉强赚点花销,苦了这几个娃子,这么小的年纪就得搭把手,帮我们分担压力了。”
乞丐太多了,贫富差距几乎达到了无法言喻的地步,城管不赶人,没有福利机构,更别提救助站了,仅有的人道主义又不能让他们死外边,便由着他们这类人进进出出了。
警官看了眼男子,又看了眼莫平,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莫平撇过头去,佯装赌气,男子将莫平身子拨正,露出微笑,眼底却闪过一抹寒光。
“还不快叫叔叔好!平时怎么教你的!”
莫平随即端正态度,一一指认道:“警官叔叔,你好,这是我二叔,那是他,田秀家二伯……”因为嘴肿,说起话来很不连贯。
“这是我二舅。”蔺伦主动补充道。
「你们这路子……挺二啊……」
警官犹豫了下,与身旁同事窃声交流道:“是不是太狠了?”
“亲生的打得才狠呢,这还是二的,城里头,敢这么明目张胆的不多的……差不多得了。”
这新上任的治安署警员闻言便也懒得深究了,再多问也是自找麻烦,是恶徒还好,搞错的话,上头又不给我多加工钱,想到这便懒得再纠缠,放行了。
莫平虽然松了口气,但内心为此又寒了几分。
过了这道坎,中年人等便没有再多留意他们,只是在前面走着,远离喧闹之地。
蔺伦靠近莫平,道:“没事吧?”
此时的莫平可以说是真破相了,愈发肿胀的面部跟个大馒头似的,根本看不出本来面目,说话也因为脸颊肿起,支支吾吾,要不是一起走着,指定是认不出来的,可见下手有多狠。
莫平摆了摆手表示没事,努力咧开嘴露出一个笑容,当然在外人看来奇丑无比,非要形容的话,就好像一个屁股下有一条弧口朝上的缝,都快成三瓣嘴了。
蔺伦一怔,盯着莫平,摸着下巴端详了一会,他可以说是最了解莫平的人,虽然这副样子并不喜感,但他总觉得有些异样。
似乎从刚刚那个勉强的笑容中读出了一丝……残暴?
见蔺伦盯着自己不说话,莫平也有些不自在:“行了,你现在先离我远些,注意提肛!”
“……”
不知不觉,众人来到了一栋破旧的矮楼外,一行人从楼内推出来一辆破三轮,这便是来时的交通工具,很难想象轮流登三轮,互相体谅的和谐氛围是营造出来的,这也是人贩的高明之处。
传统的黑车只有拐的时候适用,都是临时租借,几乎不露马脚,天天那么整是不长久的,还要定期保养,那油费极其昂贵,就他们住的那破地方,水都用不上,哪儿用得起油?还是要融入环境。
没有定期修缮的区域,水管早已老化得不成样子,一些地方甚至连水管都未铺设,堪比城中荒村。
房屋向后行走,渐渐稀疏,如楼梯台阶向下一般,不断低矮下来,直至与地平线持平,消失。
周围环境的背景逐渐过渡成黯淡灰黄,尘沙扑面,城外,是荒地。
……
蹬了许久,他们回到了暗城窝点,一座城中荒村中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