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苦山别
“咳咳……”
茅草屋内,赵宽蹲在土瓦灶台前,滚滚浓烟熏得他泪眼婆娑。赵宽不住地煽动着手中蒲扇,灶台里的火苗便愈加旺盛,好在是燃起来了。
“嗯……”赵宽低哼着站起身,喊道:“狗儿啊,等会水就烧好了……”
赵宽转过身去,话还没说完,却见狗儿已经四仰八叉地躺在木床上安睡起来。
“嗐,这孩子,你早这样倒省了我烧水的功夫。”
哭笑不得赵宽走到床前,正准备帮外孙把被子盖上,却见狗儿身下的床褥莫名湿了大片,顿时气得不行。
好小子,五岁了还给我尿床!
赵宽正欲提起狗儿的脚将他晃醒,可瞧见狗儿那安然入睡的脸,伸出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
“唉……”终是一声长叹。
赵宽俯身将狗儿背在身后,在换了床干净褥子后才将他放下,接着便转身去打烧温的水要洗那床褥子。
“唔……”趁着月光,房门外的赵宽皱眉搓洗着褥子,嘴里还喃喃道:“味还冲着哩!”
“罢了,就当我赵宽前半生所作所为有伤天理,认你小子当我的现世报吧……”
赵宽揉搓着床褥,丝毫没有注意到山间野林里隐隐有阴风四起。下一刻,黑云蔽月。
明暗交替的月光让赵宽不禁起身,后背传来的阵阵寒意直戳脊梁。
“谁?”
赵宽呵斥着看向身后黢黑的树林,没人回应。
赵宽全身上下已是冷汗直流,他察觉到今晚夜里似乎不太平,便想起来山中害人的精怪之谈,正打算匆匆进屋子,却听见不远处有人声轻唤道:
“爹……”
赵宽一听,只觉得耳熟,转身看去,便见一面容模糊的女子站在密林外,正远远地往赵宽的屋子里张望,一时间吓得赵宽乱了分寸,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关了门大气也不敢出。
因为那女子身段和穿着打扮,都像极了赵宽死去的女儿赵桐。
“爹,我是赵桐……”那女子的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已经到了门前,“爹,你怎么不开门啊……”
面色惨白的赵宽透出窗楞,终于是看见了那女子的音容,分明就是赵桐,心里是既喜又怕。
这五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思念自己这已故的女儿,只是不曾想父女二人是以这种方式见面。
“爹,我想看看孩子,让我进去吧。”门外的赵桐淡淡地说,呵出的气在清冷的夜里很快便凝作白烟。
“赵桐……你果真是我女儿赵桐?”屋内的赵宽颤抖着问,他不敢相信这阴阳两隔还能相见的事竟发生在自己身上,正准备开门时,却听见门外悠悠传来一阵箫声,隐约能听见有人高声呵道: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道友,今日你我二人相遇,于你我而言,是谁的福,谁的祸啊?”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赵宽只觉得莫名其妙,便收了开门的动作。
随即便听见门外的赵桐骂道:“哪儿来的牛鼻子小道,也敢坏我好事?还妄想镇杀你黑爷爷,今日我便试试你的手段!”
“道友,修行不易呀。”那来者语气里满是不屑,“还望三思啊。”
屋内的赵宽扒着窗台观察门外的动静,还没看出个名堂,便听见那来者高喝一声:
“敖舒!”
下一刻,一条湛白的飞龙化虹而出,雪白的鳞片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从天而降盘在了那来人身后,没等那人发号施令,白龙便又张牙舞爪冲向赵桐。
接下去的事,赵宽便不敢看了。他后怕地缩了回去,脑袋里思绪万千。
敖舒?这名字赵宽是有印象的,他记得韩医师手下磨药的伙计就叫这个名字,难不成门外来的人是韩医师?
赵宽又透过窗楞瞄了一眼,此刻已是云雾散尽,月朗星稀,早已没了赵桐的踪迹。借着月光,赵宽果然看见两位男子,正是韩庭明和敖舒二人。
见此,赵宽这才开了门,颤颤巍巍道:“韩医师,我那女儿……”
没等赵宽说完,一旁的敖舒便打断道:“什么女儿?老头,这世间哪有死而复生的道理,你还是睁眼仔细看看吧。”
说罢,敖舒指指脚边那具长着黑色毛发的尸体,随即一脚将其踢到赵宽跟前,轻蔑道:“区区一黄字小妖修,还敢和我们叫嚣,拎不清主次的东西。”
见状,赵宽便低头看了眼那具尸体,发现那不过是只黑魈,这才明白先前的赵桐不过是黑魈幻化的,眉眼便低了下去,没有言语。
“多嘴。”韩庭明见敖舒如此直言不讳,只得拍了拍她的头,转身又看向沉默的赵宽,道:“老人家,人死不能复生,可有邪祟总想借着活人对死者的执念作祟,还望老人家今后多多留意。”
说罢,韩庭明便准备带着敖舒转身下山去,却被身后赵宽叫住:“韩医师且慢!”
待二人回过头来,却见赵宽已是双膝跪地,吓得韩庭明瞪大了眼睛,当即也跪了下去,嘴里喃喃道:“老人家,有事好商量,下跪干什么——你这分明是要折小生的寿啊!”
说罢,韩庭明便连着还了赵宽磕几个响头,试图补救:“有什么事,还望老人家起身说话。”
见状,赵宽却不肯起身,只是喃喃道:“老朽愚钝,现今才知韩医师非寻常人,固有一事相求。”
韩庭明见劝不住,便索性也跪着说道:“老人家但说无妨。”
“今日寻医听诊时,韩医师愁眉不展,可是知道我赵某大限已至?”
韩庭明一听,只是摇了摇头,慢慢道出二字:“非也。”
“老人家,你不是大限已至,而是大限早至了。”
“大限……早至?”这回答显然让赵宽没有预料到,可令他更想不到的是,韩庭明随即开口问道:“敢问老人家可是姓赵名宽,为躲避追兵与自己的外孙出逃此地?”
赵宽见被说中,未免有些诧异,毕竟自己可从未向外透露过任何消息,不由得发问:“阁下是……”
见状,韩庭明说道:“在下韩庭明,一介云游四海的散修,略懂行医,有两三法术傍身尔。”
“方才说你大限早至并非危言耸听,至于这背后的原因嘛……”韩庭明神色讳莫如深,“只怕我说了,你也未必会信,即便如此,你也要听么?”
赵宽端坐于地,双手合揖:“还请韩仙师明示。”
却见韩庭明摇了摇头:“我能告诉你的,是这黑魈本该在今夜夺取你性命,而今虽死,可你的命不会改变。此后还会有第二只,第三只,源源不断的邪祟妖魔来夺你性命,其原因就是你那不近铁器的外孙。”
说罢,韩庭明目光灼灼道:“只因为你那外孙命格不凡,因果极重,为天下妖修垂涎,谁留在他身边,他便吸取谁的气数命运,无一例外——就连你那乘龙快婿和爱女,也是因为他而没了性命!”
韩庭明的话犹如当头一棒,让赵宽瞪大了眼睛,喃喃道:“不……不可能!他是我外孙,我外孙怎么会……”
赵宽说着说着,声音便慢慢低了下去,脑子里也思索起来过往种种。
对啊,自己本是为元武效力的良臣,是一人之下的锦衣玉食之辈,却被无缘无故抄斩满门,又稀里糊涂到了这穷乡僻壤,过上清苦日子,还摊上这么一个外孙。
忽然间,赵宽想起五年前姜王府后山上薛皓的话:“我也是奉命捉拿妖婴而已,赵丞相还是把人交出来吧。”
妖婴……妖婴……
“韩仙师,事实若真是如此。”赵宽突然起身,神色凛然道:“可有破解之道?”
韩庭明听后却哑然失笑:“老人家,破解之道你不是清楚的很嘛?”
赵宽听后不再犹豫,起身看向屋内,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他跌跌撞撞走进茅草屋,望着床上安睡的外孙,双手不禁拿起劈柴的砍刀,眸子里闪过和刀锋一样阴冷的目光。
妖婴……妖婴……是啊,这孩子出生时便将整个元武国搅得天翻地覆,又害死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不是妖婴是什么?
赵宽心里想着,豆大的冷汗打湿了身后衣襟,晚风吹拂便冷到了心里。
高易说的对!薛皓说的也对!就连韩医师也是这般说辞,一切全是因为这个不详的孽障!
全是因为这个孽障!
刹那间,赵宽将举过头顶的柴刀朝狗儿重重劈下。
屋外,百无聊赖的敖舒卧坐在一块青石之上,手里把玩着韩庭明的竹萧,打着哈欠问道:“韩庭明,你这蛊惑人心的手段当真了得,三言两语便让那赵宽着了道——你老实告诉我,有没有对良家妇女用过此法?”
“呵。”韩庭明看了看石上的敖舒,笑而不语。
“切。”敖舒一脸不屑,随即又问:“要是那老头没杀死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韩庭明挑着眉,思索一番后道:“那我也不会杀他。”
“毕竟这等因果,我韩庭明可扛不住。”说着,韩庭明又扭头看向敖舒,“要不你去试试?”
“呸呸!”敖舒瞪起杏眼,“别想害我,我精明着呢。”
说罢,敖舒却突然起身坐直身子,神色肃穆道:“不过韩庭明,有一事我得提醒你。”
“昔日妖祖被人族兵家所伤,故永世轮回不得亲近铁器。”说着,敖舒看向茅草屋内,神色复杂道:“你若是想为天地立命,这机会可就在眼前。”
“此等良机错过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无妨。”韩庭明没有多言语,只是点点头洋洋得意道:“好事多磨嘛,我韩庭明与天地同寿,等得起。”
“呸呸,你这嘴里没边的臭道士,又吹牛了……”
二人正扯着风马牛不相及的大话,却见赵宽失魂落魄地从茅草屋内走了出来,手里提着的柴刀上不曾挂着一丝血迹。
“嘻嘻,看来某人失算咯。”敖舒捂着嘴偷笑道,还不忘损上韩庭明一句。
“唉……”韩庭明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双手负于背后,随即便转过身去:“敖舒,我们走吧。”
“真走啊?”敖舒听罢,昂头问:“你舍得?”
敖舒这一句话绊住了韩庭明的步子,他回头望了望赵宽,掐指算算后,道:“给这祖孙二人留点时间,无妨。”
听罢,敖舒便不再言语,跟着韩庭明下了山。赵宽望着远去的韩庭明二人,心里竟感到一些解脱。
是啊,要是没有韩庭明,自己哪里会知道这些事?可想到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外孙,赵宽只觉得头大,便靠在门槛上,怅然若失。
想起自己的女儿,赵宽终究还是下不去手。毕竟这外孙可是他对女儿最后的念想了。
“外公?”先前的吵闹声终是把狗儿折腾醒了,他望向门槛的外公,好奇外公为什么还不睡觉。
赵宽望向床上那小小肉团,便对着狗儿招了招手,仿佛下定决心一般,道:“狗儿,你过来!”
听到外公呼唤,小家伙便屁颠屁颠地跑过来钻进了赵宽的怀里。看着怀里的外孙,赵宽心里的决心便更加坚韧了,开口问:“狗儿叫什么名字啊?”
“狗儿叫……”月光下,狗儿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一脸兴奋道:“狗儿没有名字,狗儿就是狗儿!”
看着自己这又苯又乖的外孙,赵宽只得苦笑道:“狗儿有名字,狗儿姓姜。”
“姜?”狗儿歪着脑袋看向赵宽,似乎有些不解。
见状,赵宽便伸手握住狗儿肥嘟嘟的手指,引导他在沙地上写了一个“姜”字,念道:“姜。”
“姜?姜!”狗儿听了赵宽的话,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四处嚷嚷着,生怕有人不知道这个消息。
赵宽见状,便收拾了笑脸,本想叫外孙嘘声,可见到他那般欢喜,便只得又道:“狗儿,你不但有名字,你还有爹娘。”
“狗儿,你且记住,你爹是天下最厉害的剑客,你娘是世上最聪慧动人的女子,你可不能给他们丢脸!”
听了赵宽的话,外孙便皱起了眉头,低下头嘀咕道:“可……可狗儿的爹娘不在这儿啊……”
“在的,在的……”赵宽摸着外孙毛茸茸的脑袋,“不过,你得自己去找他们。”
“好呀,狗儿这就去找!”外孙回答扬起小脸,回答的干净利落,可突然又歪着脑袋问:“外公不和我一起去找吗?”
“外公老了,走不动路,得留在这儿给狗儿看房子。”赵宽说着,便见眼角有微微星光滑落,零零碎碎。
“不过狗儿,你要是去找你爹娘,得答应外公三件事,不然外公不能让你走。”
“嗯!”外孙点着头,似小鸡啄米。
“第一,不能碰刀枪剑戟!切记!
第二,不可争强好胜,吃亏是福,切记!
第三,少言寡语,多做手上事,言多必失,切记!切记!”
“外公……”外孙看着赵宽的脸,皱起眉头来,嘟囔道:“太长了,狗儿记不住……”
“傻孩子……”听了这句话,赵宽不禁破涕为笑,“那你记着,遇上好人就跟上,遇上坏人就跑远远的,记住了吗?”
“嗯。”外孙这次笑盈盈地点了点头,“记住了!”
“嗯!好!”赵宽摸了摸眼角的眼泪,往外推了推外孙的腰,“走吧!”
外孙听罢,便一股脑冲出了门,只由两侧风声入耳,远远地还能听见外公的呼喊:
“狗儿!走!走远点!再走远点,找你爹娘去!”
白发苍苍的赵宽倚着门框,远望着外孙离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忽而只觉得胸口一紧,没来由地咳出一口血来。
赵宽看着掌心里的血,竟有着释然,喃喃道:“那韩仙师果然没有骗我……”
可突然,赵宽又想起韩庭明那句“天下妖修垂涎于他”,眉头便拱了起来。
“不行,不行……”赵宽自言自语着,视线在茅草屋内扫过,最终停在了灶台上。
那灶台里,火竟烧得出奇的旺。
“可不能让他们找到我外孙……”
————
姜狗儿迈着小腿哼哧哼哧地跑着,一口气便跑到了半山腰。终于是被一颗不起眼的石头绊倒在地。
在此之前,他从没一个人跑过这么远的路。
姜狗儿撑着肉乎乎的小手爬起身,本打算继续跑,忽然眼前一亮,仿佛想起什么事。
“坏了!”姜狗儿拍了拍脑子,“忘了问外公爹娘长什么样了!”
“不知道爹娘长什么样,怎么找啊!”说着,姜狗儿便准备转身,却不知何时,两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面前。
“喂,那小孩,你要去哪儿啊?”敖舒挑着眉头问。
“我……我找我爹娘去……”姜狗儿小声地回答。
他还记得外公交代过,遇上坏人就得跑,便低着眉头,颤声问道:“大哥哥,你是坏人吗?我外公说了,不能同坏人走。”
“嘿!我们当然是坏……”敖舒看这小孩傻乎乎,正准备逗逗他,一旁的韩庭明却先开口道:“我们是好人。”
听罢,敖舒不禁看向韩庭明,似有不悦,却见韩庭明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山,眼里尽是跳动的火舌。
敖舒顺着韩庭明的目光望去,只见赵宽的茅草屋内,此刻已被滔天的火焰吞噬,若仔细聆听,还能隐隐听见人声:
“我赵宽上至庙宇,下至乡野,潇洒半世,尝尽百味,不枉此生……而今野火毁身,与山石同眠,哈哈哈,何其快哉!”
“何其快哉!”
“喂喂,韩庭明。”敖舒见状不禁发问,“那老头是疯了吗?”
“呵……”韩庭明望着山上燃烧的茅草屋,喃喃自语,似乎没有听见敖舒讲话。“如此一来,妖祖出世的消息便断在了这小小苦山了。”
“赵宽,好个何其快哉啊,韩某佩服。”韩庭明说罢,朝着那远处的火光微微拜手。
“大哥哥,你们在看什么啊?”姜狗儿见二人远远眺望的模样,正准备转身看看,却被韩庭明伸手遮住了双目。
“走吧,小孩。”只见韩庭明柔声和颜悦色道,“我带你去找你爹娘。”
“什么?”一旁敖舒被韩庭明这话吓得瞪大了眼睛,“你不是说不掺和吗?”
可韩庭明并没有理会她。
“真的?”姜狗儿听了韩庭明的话便来了兴致,“那你说话可得算数!”
“好人说话,自然算数。”韩庭明点了点头。
“行!”说罢,姜狗儿便拉起韩庭明的手主动向山下走去。
他记得自己那外公说过,遇上好人就得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