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巧言辩机
师爷从县令府出来,抬头看着天幕。
那张总是板着的神情,也被天感染出几分阴沉。
他身后的大门缓缓被小厮关上,里头歌舞升平的景象与长街的凄清惨淡彻底隔绝在两个世界。
鼻口间的热气凝结在冷空气中,如同他一颗早已麻木冰冷的心。
爷不知站了许久,直到肩头落了雪,才动了动冻僵的身子,朝着台阶而下。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穿着破烂披头散发的人跌跌撞撞的朝他撞来,把师爷撞了个踉跄。
“对不住对不住。”
那人摔得也不轻,却是连忙爬起来搀扶起师爷。
“无妨。”师爷摆了摆手,他反而仔细瞧着眼前这人。
见他衣着单薄,于是从肩上解下披风,替他仔细的披上。
随即从两个袖子摸了摸,半晌才摸出两个铜钱。
他叹了口气,还是递了过去。
“去买两个包子吧。”
那人感激的握了握他的手,却是没有接过铜板,低下头飞快说了什么后,飞快跑走了。
秦昭昭坐在茶楼二层凭栏旁的桌子,赏着窗外飘零的大雪。
青莲茶馆茶馆小厮送上来的茶水与点心,那小厮跟她低声说着什么。
青莲走了过来,对秦昭昭道。
“姑娘,小少爷已经见过京中的那位大人了。”
秦昭昭回头,“如何?”
“似乎是个为百姓着想的官,只不过行事好像有点固执死板。
若非王七时不时透露着点消息,他只怕是要吃几个闭门羹。”
“死板的人啊。”秦昭昭端起茶盏,声音平静无波。
“若是聪明圆滑的,也不会被下派到这个地方来。”
青莲眼眸弯弯,“这不正好方便姑娘行事吗?”
“哪怕来的是个怕事的,我也有把握,只不过要多费些时间罢了。”
秦昭昭抿了一口,茶味微涩后,涌起的是一阵回味无穷的甘甜。
“先苦后甜啊,竟是信阳毛尖。”
她回味着舌尖味蕾尝出的感觉,在新乡之中难得有这类的茶。
看来这茶馆还真是深藏不露。
青莲笑着。
“方才那小厮特地让我同姑娘说,今儿个茶水与点心全免,这茶可是茶馆老板的私藏呢。”
“他们这是感念姑娘的善行呢。”
青莲高兴的不行,在这新乡耳濡目染久了,一些这里的小俗话也跟着冒出来。
秦昭昭一愣,随即微微一笑。
她眸光似凝着碧波湖上的漾漾涟漪,点淬着熠熠光辉。
那纤纤玉指摩挲着杯沿,秦昭昭轻声开口。
“既然如此,我便收下了。”
是啊,此茶清香有苦味,而后甘凉清甜,这不是正应着当下?
新乡人的情感,总是含蓄而热烈。
“熬过这个冬天,便好了。”
秦昭昭刚感慨完,门外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突兀的插入,猛得打破这一刻难得的祥和与平静——
“秦姑娘当真认为过了这个冬天,一切都能解决吗?”
师爷从半掩的门而入,他一进屋,便听到了秦昭昭最后一句话。
守在门口的小厮朝着秦昭昭点了点头,示意她会在门口守着,便慢慢合上了门。
师爷显然也察觉到这个动静,却佯作不知。
他一进屋就看到凭栏而坐的女子。
哪怕是已经见过一面,也不由被突然袭来的绝艳景致惊得轻轻一滞。
秦昭昭一身鹅黄衣裙,那投来的潋滟桃眸仿佛蕴着一尾钩子。
眼睫眨起便撩得旁人呼吸一顿,那脸颊娇艳如含苞欲放的粉嫩花蕊,
她坐在那儿,像是温室未经俗世浑浊洗礼的娇花。
在吸引着旁人不由靠近时,却逼仄得亮出伤人锋利的刺。
秦昭昭见到他的表情,像是毫不意外他会出现。
“我自然是这么觉得,冬去春来,正常的四季轮转罢了,不是吗?”
她挑开话题,伸手。
“师爷,请坐。”
师爷坐在她对面,视线错开她的面容,沉声道。
“不知秦姑娘大费周章的唤我过来,是为了什么。”
秦昭昭没有正面回答他,她知道,对这位谨慎敏感的师爷单刀直入乃下下策。
她执起茶壶,替师爷身前的茶杯斟满水。
举止优雅,实在不像是乡下庄子养出的人,更像是京中受过礼教的闺阁大小姐。
秦昭昭素手朝着师爷的方向轻轻一推茶盏,同时出声。
“师爷应当看到了告示牌上的那首诗了。”
师爷眼神一动,“自然知道,大人十分满意。”
秦昭昭轻笑,“师爷觉得如何。”
“远胜那些摆弄酸诗学问的读书人。”
师爷抿了口茶,做出了肯定的评价。
“我对你评价这首诗的好坏与否毫无兴趣。”
秦昭昭复而重述了一遍,“我是问,师爷觉得如何。”
师爷眸底一凝,抬起的手僵在半空。
沉默了许久,他才出声,“我觉得如何,重要吗?”
秦昭昭悠悠叹了一口气,那声声陈述慢慢让他忆起过去。
“我听说,师爷当年是新乡唯一一个中举的学子,更是乡试中的解元。”
“就连私塾先生都夸你胸有谋略,若是有一番施展的天地,成就绝不仅限于柴桑。”
“在所有人都以为你会步步高升,施展才华的时候,你却出乎意料的,只是偏安一隅。
待在小小的新乡之中,担任着县令身边的小小师爷。”
秦昭昭看着他。
“你难道不觉得曾经的寒窗苦读悉数被你浪费了吗?”
“你懂什么!”
被揭开了过往,师爷手臂微微一抖。
他轻声一喝制止住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双眼死死盯着茶面上漂浮的细小茶叶,提防而谨慎。
“你是从何处知道这些事情的?”
“若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何以会请师爷坐在此处?”
秦昭昭淡淡回着。
师爷冷冷的看她。
“你就算查清这些事又如何?无论你什么打算,我都不会帮你的。”
“你果然知道我想把刘渠拉下马。”
秦昭昭轻挑眉。
“我不明白,刘渠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当年那个放言意欲一展宏图,怀着雄心壮志之人心甘情愿做他的走狗?”
“难道人心当真如此善变,你的一身傲气也折跪在权势之中吗?”
秦昭昭声声冷厉,一字一句像冰碴一样砸的师爷头昏脑涨。
耳膜似有无数鼓重重擂着,敲得他眼眶微热,心头被无数密密麻麻针扎得泛起痛来。
师爷喉咙极其干涩,那不变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悲色。
“我又能如何?”
“家父两年前因惹上一桩杀人案入狱,至今未能出来。”
“当年刘渠找上我,说我只要留在这为他出谋划策除掉前任县令,他便放了我父亲。”
师爷回忆起往事,依旧放不下心中怨恨。
“可我知道,当年除我中举,新乡还有一个参加乡试的人,名次仅落后于我。”
“他便是刘渠之子,在私塾时就处处落后于我,也处处刁难于我。
两年前我原本收拾好行李准备去参加春闱,可偏偏刘渠从中作梗,为了留我在新乡无法出头,便陷害我父亲锒铛入狱!”
他声声愤怒,声声悲切。
有鸿鹄之志又如何?
被折断了翅膀的雏鹰,也只是一只与家禽无异的畜生罢了。
师爷闭了闭眼,从回忆中迅速抽离。
他知道自己今日太过失态,也惧于秦昭昭三言两语就轻易勾动他深埋于心压抑的愤怒。
匆匆喝完杯中茶,师爷起身。
“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我帮不上什么忙,不要再来找我了。”
秦昭昭芳唇轻启,半偏臻首,黑嗔嗔的眸利剑般一下看透师爷的心,她冷声道。
“你既然能折下骄傲与自尊委曲求全待在刘渠身边,为何不能鼓起勇气,将过去承受的一桩一件加倍还回去。”
“我一个小小师爷,能有什么能力反击?”
师爷嗤笑,似是笑她天真。
“刘渠手握黑白两道,他随口一呼,新乡便有无数趋炎附势之人前仆后继。”
“秦姑娘,你说我拿什么还手?”他自嘲。
“两年了,我连父亲都无法从牢中救出来。”
秦昭昭斩钉截铁,“现在就是一个机会。”
师爷缄默了声。
她继续道。
“你虽读过书,腹中也有些笔墨,但所见所闻也仅限于小小新乡这一方土地上。”
“你以为盛景派下来的官员只是走个过场?”
秦昭昭道。
“若是那些权势正盛的亲王辖地或许如此,可这里是柴桑,被世人遗忘的柴桑。”
说到此,秦昭昭微微一顿。
“只要将新乡发生的所有事情书成奏折快马加鞭送到京城,别说一个刘渠,柴桑品阶较高的官一个都保不住。”
她冷笑。
“你以为刘渠勾结了这里的地头蛇,称霸了一方,就是这里的土皇帝了?”
秦昭昭讥讽。
“他管住整个新乡,不让这里的消息泄露出半分,又何尝不是欺上瞒下?
一旦民怨沸腾,东窗事发,饶是他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人捉回来。”
“刘渠不过是只上蹿下跳的癞蛤蟆罢了,你竟也吓成这样。”
师爷愣在原地,他呆呆的看着秦昭昭变了个人似的。。
一时不知道是站在这里的自己疯了,还是她疯了。
“你觉得我疯了?”
秦昭昭一下就看出他心中所想,“我倒觉得你蠢。”
“刘渠当初是用了龌龊手段将你留在此处,可如今,你已然成为他身旁最离不开的人。”
“正因为他了解你在想什么,所以才毫不设防。
我拿不到的东西,对你来讲应该是轻而易举。”
她话锋减了锐气,引着他陷入自己的思维之中。
“我在外筹谋布划,你在内暗中相助,你我联手瞒着刘渠,他不会察觉到的。”
秦昭昭说了最后一句话,彻底击碎了他所有的彷徨与犹豫。
“整个新乡百姓都会为此事站在我们身后,你有何惧?”
“师爷,回想起两年前那个你吧。”
她声音轻柔,恍如梦中花水中月。
“你难道真的宁愿缩着头,也不愿直视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吗?”
师爷垂着头,终于,他缓缓抬起眼眸。
一汪死水,终于有了活色。
“你想让我怎么做?”
他几番纠结之下,终于败下阵来。
秦昭昭笑了,她抬手举杯。
“师爷不必担心,几件简单不过的事情罢了。”
“为了光明的前景,昭昭愿替新乡的百姓以茶代酒,敬师爷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