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上钩
秦昭昭站在棚中给百姓分发着粮食,她抬目便能触及眼前络绎不绝的长龙。
再扭头看向披着厚被子,蜷缩在简陋草棚子烤火喝着白粥啃馒头的人们时,轻轻一声叹。
饶是心里有所准备,在看到新乡的惨状时,她仍然止不住的心悸。
暴雪,苛税,随便一样东西拿出来足以压死成百上千的人。
若她来的再晚一些,只怕是遍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无论她存着什么样的心思,也万万不想看到这个场面。
“小姑娘,再给我一些吧。”
苍老枯瘦的手颤颤巍巍的伸出来,那碗的边角碎了几块凹凸不平,。
发凌乱的老人一手拄着木棍,朝她道。
“我老伴儿冻伤了行动不便,能否给我多拿一个馒头,一个就好。”
不远处监视着异样情况的大汉见到异状,欲抬脚走了上来。
秦昭昭背着手示意他们停在原地,朝青莲招了招手。
青莲立马会意,包了几个热腾腾的馒头,递给老者。
那老人眼眶湿润,干涩到脱皮的嘴一张一合。
虽听不出他在说什么,却能清晰的辨出口型——
谢谢。
宽大的兜帽几乎罩住秦昭昭半张脸,那双唇已经被刺骨寒风冻得发白,对着不断朝她说谢谢的人轻轻颔首。
“老爷爷,进来吧,棚子虽然简陋,却能暖和些。”
她温柔的出声,那老者连连点头,捧着碗走了。
秦长青走到她身侧,看着老者蹒跚的步伐,目光沉沉道。
“阿姐,这场天灾什么时候才能够结束?”
他这几日看透了世间百态,也深深意识到在老天面前,人类是有多么渺小。
“寒冬总会过去的。”
秦昭昭抬首,目之所及皆是芸芸众生的苦难之人。
“但人祸无情,若是不斩草除根,哪怕天灾过了,这些百姓也永无宁日。”
秦长青认同的点了点头,他目光不善的在周遭扫视一圈。
果不其然,又有几个混在人群中几个鬼鬼祟祟模样的被他一眼捕捉到。
“这帮人真是阴魂不散!阿姐,我们还要这样忍到几时?”
秦长青攥紧了拳头,这几日布粥可谓是水深火热。
不是有人故意引起矛盾争闹,便是扮作暴民滋事。
好几次甚至连棚子都没保住,被偷了东西更是屡见不鲜。
若非秦昭昭拦着他,他早就将那些人抓起来绑在树上示众。
秦昭昭冷静自若,她朝眼前的饥民递过一碗粥,淡淡回道。
“要有耐心,鱼总是会上钩的。”
入夜,长街冷静而凄清,只余萧瑟的寒风盘旋着。
秦昭昭与秦长青二人在不远处储存粮食的粮仓清点着剩余的米粮。
秦长青揭开锅,看着又是被一扫而空的粮食,长长叹了口气。
“饥民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再这样下去,我们压根撑不过三天。”
说完等了许久,始终听不到后面的人回应。
“阿姐?”
他转头,只见秦昭昭背对着他,静静地看向站门外数名捕快。
捕快之中缓缓走出个身形瘦削的中年男子,他看着秦昭昭那被遮盖了半张脸的模样,冷冷道。
“可是罪民秦昭昭,秦长青?”
秦昭昭没有回话,掩在兜帽中的眸泛着清冷的光。
师爷压根就没想到要等二人回复,直接抬手一挥,“带走!”
秦长青猛的拦在她身前,周身紧绷,防备的看着来人。
“你们要干什么?”
衙门的官服,这些人是县令派来的?
师爷面无表情的,仿佛只是例行公事的人,眼神麻木而冷漠。
“刘大人有令,前来缉拿扰乱民心者。”
秦昭昭微微低着头,那好听的声音带着些许疑惑,仿佛真是不知世事的寻常女子。
“扰乱民心?敢问大人,我是侵占他人良田了,还是鱼肉百姓了?”
师爷眉心猛的一跳,她是没有做,可她说的这些可都是刘渠曾经的手笔。
这女子果真不简单。
他深深看了秦昭昭一眼,不欲多说,拿了人后押回了衙门。
当秦昭昭重新坐在阴森的牢房里时,头又隐隐的刺痛了起来。
她食指紧紧扣着袖口,那姣美的容颜泛着一丝奇异的苍白。
潮湿发霉的空气,牢房外那一盏烛光都驱散不尽的阴暗,一切仿佛与那一夜重叠。
饶是她不去想,那些人的身影一直出现在脑海中,浑浊的血腥味仿佛萦绕在她的鼻尖,挥散不去。
秦长青只手握着牢房的栏杆,稍微一用力,栏杆随着他的力道歪到一边。
他满意的点点头,若无其事的把栏杆掰了回来。
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与锈迹,回头对着秦昭昭道。
“阿姐,你不必担心,若是那狗官来了想动手,我必然会护你无恙。”
秦昭昭紧抿着唇,许久才点了点头。
秦长青拧眉,他不放心的上前查看,在见到秦昭昭苍白的脸色。
“阿姐,你可是又犯了头疾?”
“无妨。”秦昭昭轻声安慰,她抚慰的拍了拍秦长青的手。
刚想再说什么,就听到牢房外铁链松开的垂落声。
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很快靠近二人所在的位置,随即一道声音响起。
“就是这两个人?”
刘渠捻着小胡子,细小的眼睛眯起,审视着牢房里的人,极其不屑。
“这就是你说的,会威胁本官的两个人?”
“我说师爷,你是不是看书看傻了?就为了一个臭小子一个死丫头,大半夜扰了本官的兴致?”
刘渠狠狠瞪了师爷一眼,那师爷却是异常缄默。
分明是他抓过来的,可抓到了什么都不说,麻木的任由刘渠发泄怒火。
这怎么看都奇怪,秦昭昭瞟了师爷一眼,意外发现,他竟然在看着自己。
他为什么盯着她?难不成他见过原身?
秦昭昭刚冒出这个念头就被她否决了。
原身的容貌与她自己大相径庭,绝对不可能靠外貌认出来。
她看了眼秦长青,见他神情戒备凶狠,不像是认识他的样子。
与这位师爷从头到尾奇怪的举止联系起来看。
他好像并不是十分愿意将自己和秦长青抓到此处。
正当她深思其意时,突然听到刘渠突然疑惑的发出声音,他突然对着旁边的狱卒下命令,“开门。”
门被打开后他走了进来,竟是直接忽略秦长青停在秦昭昭身前,伸手拽开兜帽。
那张夺目的容颜如熠熠生辉的明珠霎时显露,惊艳了众人。
刘渠好色,本以为他会如从前那些人一样说些下三滥的话。
可当秦昭昭一抬头,在他眼中只见到一闪而逝的惊恐之色。
刘渠像是见了鬼一般。
“你……是你……你是秦昭昭?”
秦长青终于忍不住,把秦昭昭拦在身后,冷冷的瞧他。
“刘狗官,你脑子难不成给玩女人玩傻了?你把我阿姐抓过来,是为了给我们演一出装疯卖傻?”
他冷嘲热讽着,就连那师爷也投来不解的视线。
唯有秦昭昭心底一震,她听懂了刘渠的言外之意。
他说的不是顾家秦昭昭,而是秦家秦昭昭。
秦昭昭蹙眉,她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认出她的人。
这幅容貌对她来说果真是极大的拖累。
思量不过半晌,她面色不变的回应着。
“刘大人何出此言?不是你派人将我和阿青以扰乱民心的罪名捉来?”
“你……你……你居然还没死?”
刘渠还沉浸在这个心头大震的情绪中,一蹦出这句话,立马惹得秦长青大怒。
他三两步上前,拎着刘渠的衣领高高举起,额头青筋暴起。
“你这个该死的狗官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姐不仅好好的活着,将来也会活的比你还久。”
“想活着,就赶紧闭上你的狗嘴。”
他松手,刘渠惊恐的尖叫了一声。
屁股陡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可他压根无暇顾及,一把抓住来搀扶他师爷的手,五指几乎掐了下去。
“你怎么把罪臣之后给抓到这里来了?”
他似乎是十分忌讳,言语之间的仓惶让师爷百思不得其解。
“罪臣之后?”
他看向秦昭昭,“顾家还好好的在京城,我并未听到他们犯了什么罪。”
刘渠一愣,“顾家?”
秦昭昭站起身,拍了拍衣角上的灰尘,垂下的眼睫掩饰下眸底的波光明灭。
“看来刘大人是把我误认为什么人了。”
“不知您口中的罪臣为何人,正如您旁边那位师爷所说,我本家还好好的在盛京,并非你所说的罪臣之后。”
刘渠在师爷的一番解释后,那种仓惶的神情才渐渐现实。
似乎才回想起自己方才的丑态被所有人看的一清二楚,顿时恼羞成怒。
“原来是被赶到乡下庄子的落魄少爷小姐,也难怪有胆子敢闹出这些事情,莫不是以为还在你京城顾家那般能兴风作浪?”
他伸手对着两人一指,语气加重。
“你们二人简直胆大包天,布棚施粥?哪儿来的钱?是不是那个死胖子指使你们膈应本官的的!”
秦昭昭笑,她坦然的点头,“是啊,就是他指使的我。”
“好啊,果然是那个死胖子!”
刘渠破口大骂。
“本官发善心留他一命,他不感恩戴德过来奉承本官,现在敢反咬我一口?”
秦昭昭道。
“刘大人别急,掌柜的并无此意,他反而是借此想与您搭上一条线啊。”
刘渠被她的话给吸引了,“何意?”
“掌柜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如今霜雪连绵骤降数日,钱庄的收入也跟着一落千丈。”
秦昭昭道。
“他深知此前得罪了大人,却又不敢拉下脸。
原本想亲自上门,却又怕扰了大人日理万机,于是便想了个法子,让我和阿青代为说客。”
刘渠怒骂。
“你看看你们做的好事,还好意思拿这和本官打交道?”
“你可知如今百姓怨声载道,若非你们多此一举,本官怎会平白无故惹上此事?”
“我不扒了你们的皮,你们就该烧香拜佛了,胆敢在这跟我油嘴滑舌,活的不耐烦了不成!”
秦昭昭不为所动,依旧是气定神闲。
“这场施粥是掌柜的特地告诉我,这是为了送刘大人一场平步青云。”
刘渠怒气横生的嘴脸一滞,他狐疑的投来了视线。
唯有他身旁的师爷身子一僵,不可置信的抬起头,似乎是从未见过如此离谱的事情。
一句“平步青云”勾起了刘渠心中的欲念,他眼中疑虑依旧未消,只是质问。
“那胖子是什么意思?”
“刘大人当知道,京中派下的监察御史,不日便会莅临此处。”
秦昭昭目光清明,仿佛当真是为了刘渠着想。
“刘大人身负经世之才,更有鸿鹄之志,新乡这座小庙,实在委屈了您。”
“九品虽也是官,放眼整个北燕官场,实在是过于小了。
难道大人不想一步步平步青云,与那些高官权贵结交,受众人瞩目?”
“一旦得势,什么金银财宝享之不尽用之不竭。”
秦昭昭一字一句的蛊惑着。
“等步步升迁,您甚至还可以进宫见到陛下,以大人的能力,说不定哪一天稳坐高位?”
“掌柜的正是看出您有如此资质,为曾经的作为悔恨不已。
如今为了弥补之前的愧欠,便欲举钱庄之力,送您一场大造化。”
刘渠还从未听到旁人将他捧得如此之高。
拍马屁的他见过的数不胜数,但秦昭昭今日一番话,当真是说得他心猿意马。
他脸色飞快的由阴转晴,抚掌大笑。
“原来如此,难得他有如此好心。不错。他的心思本官今日记下了。待有朝一日我平步青云,定不忘提携他!”
“你好好给本官说说,他此举为了我,究竟是什么意思?”
秦昭昭见达到了目的,莞尔一笑。
“大人不追究我二人之责了?”
刘渠大手一挥,仿佛他已经不是九品芝麻官县令,而是在盛京翻云覆雨的权势滔天之人。
“不追究,你若表现好了,待来日我见了顾大人便替你美言几句,让你也早日回京。”
秦昭昭嗤笑,表面流露着感激之色。
“多谢大人。”
“那么请大人且听我细细道来……”
秦长青环手靠在墙边,看着刘渠一步步落到秦昭昭的陷阱里,脸上无一不是嘲讽。
这世界上不知死活的东西有许多,在他眼前的就是一个。
平步青云?
待时机成熟那天,这狗官要是不乖乖摘掉官帽滚进大牢,他秦长青名字倒过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