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开始
冬日里清晨的天光总是来的极慢。
几天前好不容易放了一次晴,就在所有人以为终于有转机的时候,岂知接下来几天都是阴沉沉的。
细雪夹杂着寒风,吹得人脸生疼。
王七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原本他只是站门外看门招呼客人的,两年时间一过,如今身份骤然一变——
成了屋内跑腿的。
他一进屋就凑到火炉旁烤手,直到浑身暖洋洋的才通体舒畅。
“蹲在这干什么呢?还不快去干活!”
阴恻恻的声音从王七身后响了起来。
胖掌柜手里卷着账簿朝蹲着的人头顶重重一敲,表情比外头的天气还阴沉。
王七熟练的转身。道歉鞠躬讪笑。一套流程下来把胖掌柜哄的脸色由阴转晴。
“今儿个天气还是不好,瞧着天色像是会下雨的。”
胖掌柜瞥了眼外头,不悦的开口。
“看来今天还是没什么人会来了。”
钱庄已经三个月没有生意了,胖掌柜烦躁的拨了拨算珠。
“妈的,人在跟我做对,天也在跟我做对。”
他前头话才刚落,门口挂着的风铃轻轻一响。
这时有人从屋外推门而入。
正殷勤的擦着柜台的王七耳朵一竖,他立马换上一抹热烈的笑意,先其他人一步迎了上去。
兴许是许久都没有来客人,王七打起了十足的精神。
还未见着人,就中气十足的冲着门口道,“客人是要典当还是兑银两……”
那热情洋溢的声音就像是被人硬生生掐住了脖子,变得极其怪异。
一句话硬生生断成了三截才勉强说完。
门帘被掀开,一名戴着面纱的女子款款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男一女。
面纱女子辨不清容貌,那双平静到毫无感情的眼却是让人一辈子都忘不掉。
王七手一抖,扫帚掉在了地上。
胖掌柜蹲在柜台底下盘点着东西,起先听到王七中气十足的声音。
下一刻,手里的茶罐随着王七那一嗓子像缺了口的破锣一样的声调给惊得摔到了地上。
罐身沿着小台阶滚了下去,停在了来人粘着雪与泥,绣着花样的绣鞋上。
胖掌柜连忙走了下去,急匆匆的脚步在看到来人时陡然顿住。
那张堆满了赘肉的脸一瞬间像打翻了的五味瓶,一青一紫极其精彩。
他眼睛在她身后那个身量陡然拔高的少年身上一扫,眼神陡然变得惊恐。
伸手颤巍巍的指着,“你……你们……”
他的祖宗诶,今儿个是造了什么孽哟!
怎么今儿个一大早开张就招来了祖宗,还一来来两个!
秦昭昭一进屋就瞧见两张熟悉面孔,不由有些惊讶。
没想到还是钱庄里还是这帮人,原以为新乡换了县令,原先的掌柜自然也一同换了。
秦昭昭转头看向满脸呆滞的人。
“掌柜的,别来无恙啊。”
胖掌柜脸一抖,连客套都懒得说。
“你来做什么?”
秦昭昭笑,那精致的眉微微一挑。
“自然是来和掌柜的做个交易。”
胖掌柜现在对她口中说出的“交易”二字已经有了心理阴影。
他可没忘了上一次怎么完成与秦昭昭“交易”的。
简直是一辈子的屈辱和血泪史。
秦昭昭不明白胖掌柜为什么总是欲言又止的模样,以为他在衡量这一交易的利弊,清了清嗓子道。
“掌柜大可不必如此担心,我来你这儿,只是想让你做点小事儿。”
小事?胖掌柜嘴角一抽,他若信了才有鬼。
果然,从秦昭昭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胖掌柜嘴角连带着颊边的肉抖了三抖。
“我欲布棚施粥给那些饥民,如今缺口锅,缺碗,更缺人。”
秦昭昭直言不讳,“希望掌柜的出手相助。”
“除此之外我想让掌柜动用人脉,替我们拦住那些……居心叵测图谋不轨之人。
毕竟拦了别人的路,那些人自然不会放过我。”
胖掌柜愈发觉得离谱,听完硬生生被气笑了。
秦昭昭布棚施粥,挡的是谁的路?
自然是县令刘渠的。
一旦布棚施粥做起来,百姓愈发会指责县令尸位素餐。
官不为民,要小老百姓自发施粥,打的是谁的脸?
若是让下派的监察御史察觉并上奏天子,刘渠可是要掉脑袋的。
刘渠不想掉脑袋,自然会选择让拦他路的人掉脑袋。
如今秦昭昭来找他做这一桩生意,不就是把他往死路上推吗?
胖掌柜冷笑道,“秦姑娘,我这儿是钱庄,不是地府。”
“你口中的交易,就是把我往火坑里推不成?”
说着,他有了恼意。
碍于还有一尊大佛在她后面站着,想想先前发生过的事情,不敢发作。
秦昭昭静静的听完,兀自走到了桌前,指了指对坐的位置。
“掌柜的莫急,我们坐下来细说。”
胖掌柜冷哼一声,依言坐了上去。
跟在他身后的王七眼尖,替二人斟好一杯热茶,静悄悄的侯在一旁。
秦昭昭玉指捻着茶盖,轻轻拨动着茶水,抿了口后放下,开门见山道。
“钱庄这两年收成不好吧?”
“曾经的那位被如今新上任的县令大人刘渠斗倒了,两人一向水火不容,如今也不过是成王败寇。”
秦昭昭指尖敲了敲桌面,一声声敲得胖掌柜心里头吊着一桶水七上八下。
胖掌柜纳闷,“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对这种事了如指掌。”
“我自有手段。”秦昭昭一语带过。
“若我记得不错,掌柜的与前县令……也是那位落马的大人是远房表亲的关系吧?”
“刘渠上任头一件事就要收拢钱袋子,你显然不是他想要的。”秦昭昭笑,那双眼带着直击本质的透彻。
“听说新乡又开了家钱庄,不少老顾客都跑去那儿了?
那也是意料之中的,毕竟明眼人都知道那是刘渠的钱袋子,但凡想在这新乡把生意做下去,为了日后好打点走关系,多多少少也得给他捧个场。”
“而你钱万三,压根就没有回旋的余地。钱家与刘家在这柴桑互不对头,你要是去,就是背叛。”
“所以啊,你只能任由钱庄这两年逐渐衰落,如今收入只怕是入不敷出,即将关门了吧。”
秦昭昭半可惜的打量着此处。
“这里定然花费了你不少精力,就这么潦草的收场,你甘心吗?”
她像是抓着人心谆谆善诱的恶魔,将他一步一步拉到自己的陷阱里。
“你本家那些人,还等着看你的笑话呢。”
若说钱万三前头听着还有些郁闷,直到自己的名字被她点了出来,瞳孔一阵晃动。
他仓惶的站起身,差点被绊倒。
钱掌柜一手扶着墙,如遭雷击,整个身子不自觉的颤抖着。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他自搬来新乡从未透露过自己的姓名,几乎是隐姓埋名的驻扎在此地。
哪怕让人唤他胖掌柜,他也默认了。
许久不曾被唤过这个名字,钱万三先是恍然,随即涌上的是惊恐——
莫不是本家派来监视他的人?
秦昭昭原本只是试探,见他反应如此巨大,顿时了然。
钱家商行遍布天下,在北燕有天下第一富商的称号。
之所以本家在盛京,是因为钱家世代商贾,这一代难得出了一个文官。
而钱万三的身份……还真是秦昭昭两年前偶然想起来的。
她父亲秦渊明在柴桑任知县的时候,把各处县令调查了一个遍。
其中知道新乡有一个姓钱的县令,他还特地提了一嘴,包括那个被钱氏本家赶到那儿的长子。
钱万三虽为长子,但他是妾室所生,身份低微,无母家支撑。
底下兄弟众多,一朝失势,被赶到这偏远地区。
“我说过了,自有门路。”
秦昭昭显得愈发神秘莫测。
“钱掌柜,你若是答应此事,一来必然能狠狠挫了刘渠的锐气,你钱庄的名声必然在内高涨一截。”
“其二,皆说商人重利,但利一字建立在一个‘信’上——
你钱老板虽然势利眼,但却胜在讲诚信,如今缺的不过是一个让所有人都‘信服’你的机会。”
“大家都不是瞎子,谁在危难关头雪中送炭,众人才偏向谁。”
秦昭昭一字一句说的极慢,却字字落在了钱万三的心头上。
“反正你的处境已经不能再糟糕了不是吗?
是破釜沉舟搏一个前程,还是生死由天,皆在你一念之间。”
“你难道还想默默无闻的待在新乡这座小庙,从此淡出盛京钱家的视线吗?”
她伸手,虽是疑问,姿态却带着绝对的笃定。
“同我合作,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啊,钱掌柜。”
钱万三始终隐忍着,他深埋于久的不甘与野心被秦昭昭三言两语轻易的勾起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里透露着一丝狠光。
“再给我一个答应你的理由。”
钱万三靠近,那精于算计的模样又重新回到他脸上。
“你既然如此了解我,那你应当知道,非一本万利的买卖,我不做。”
秦昭昭毫不犹豫的将一枚普通至极的玉佩放在桌上。
“掌柜的走南闯北,自然识得这是什么。”
钱万三一愣,伸手接过,他一眼就认出了上面繁杂的花纹。
“通宝钱庄的信物?”
随即顺手一转,在看到某一处细微的刻章后,瞳孔猛地放大。
持着玉佩的手竟开始不自觉的颤抖,他猛然抬头看向秦昭昭,那激动的情绪溢于言表。
“这是总章!是通宝钱庄的总章啊!”
“只要有此物,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到的!
哪怕是找通宝钱庄做杀人越货的买卖,他们都不会拒绝!”
钱万三如捧着珍宝般小心翼翼的。
“这总章是你的?怎么会是你的?”
秦昭昭不动声色,却是默默把他的话记下了。
通宝钱庄的信物千千万,其中能兑遍大江南北的信物,能触及通宝钱庄不为人知的暗面,称为‘总章’。
看来那神秘男子的身份果然不同凡响。
若是昭告全天下她碰见了传说中疑似通宝钱庄的掌事人,只怕连皇宫权贵都会被这消息惊动惊动。
秦昭昭飞快敛下这些心思,表现的淡然。
“不过是有相识之人,所赠之物罢了。”
“有了这个东西,难道钱掌柜还担心摆不平刘渠?”
一句话,让钱万三肃然起敬,看向秦昭昭的目光都带了点不一样。
他此刻没有任何犹豫,当即拍案而定。
“这一笔交易,我接了。”
“给我一天时间。”
秦昭昭眉心一展,笑而抚掌,“钱掌柜果然爽快。”
闻言,她起身。
“烦请掌柜明日前在坊门口布好棚子,架起锅炉,我自会恭候。”
……
秦昭昭自掏腰包施粥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新乡。
天才蒙蒙亮,坊市就已经聚集了一波又一波百姓。
除却流民,还有因无收成忍饥挨饿的百姓。
落雪洋洋洒洒,大多数人紧紧裹着仅能遮体的衣裳,通红着脸排着长队。
他们在冷风中缩紧了脖子,视线一扫,周围站满了持着棍棒凶神恶煞不好惹的人。
无人敢闹腾争抢,只是时不时踮脚探着头对着前方升起的腾腾雾气,狠狠咽了口口水。
众人流传着此次布粥是两年前那对小有名气的秦氏姐弟,听闻新乡有难,拿出所有积蓄供百姓渡过难关。
让人更震惊的,是其中有通宝钱庄的助力。
那位胖老板竟是个深藏不露的善人,在众商贾与官家都避之不及的时候,唯有他一人毅然决然的站了出来,助秦氏姐弟一臂之力。
果真人不可貌相。
短短一日的时间,这三人的美名远传新乡之外。
不知谁听说了这个点子是秦昭昭所想,百姓皆称颂她身为女子,简直是活菩萨再世。
而此时,县令府内。
外头是茫茫大雪,里屋却是热气升腾,莺歌燕舞。
身着暴露的舞女扭动着腰肢,琴弦拨动奏的是一曲靡靡之音。
酒气与胭脂香交织成一股浑浊的气息,无一不是透露着醉生梦死。
“好,好!”
含糊不清的叫喊声时高时低,刘渠喝得酩酊大醉,双颊涌起酒气。
眼神迷离的看着舞女靠近又骤然离远时那颤动的峰峦。
他笑的乐呵,竟是扑上前,一把捞过女子狠亲了一口。
舞女笑着,将他一把推开,笑着走远了。
就在他玩的不亦乐乎时,身后门被推开。
一股刺骨的寒气冲散了室内灼热的温度,把正站在门口的刘渠一下给冻醒了。
他晃晃悠悠的转过身,外裳随着动作斜斜一垮,衣角皱的不成模样。
还没看清来人就破口大骂,“哪个王八蛋胆敢扰了老爷我的兴致?”
“来人啊,把他给我拖出去打二十大板!”
师爷见他如此荒诞的模样,摇了摇头,闻言出声。
“大人,是我。”
刘渠用力眨了眨眼,似乎觉得这声音十分耳熟,他想了半天,突然咧嘴一笑。
“啊,是你啊。”
“有何事?”
师爷低着头,“有人击鼓鸣冤,欲状告齐家倾占良田,强霸女子。”
刘渠拧着眉想了想。
“齐家?那个前两天给我送了南山寿石的齐家?”
师爷点头,“正是。”
刘渠挥手,“把人打二十大板赶出去,敢告老爷我罩的人,不耐烦了?”
师爷面色不变,仿佛这是意料之中,他报告着第二件事。
“坊市有人布棚施粥,如今百姓对其交相称赞,反而对老爷您……”
“皆是恶言。”
刘渠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他恶狠狠‘啐’了一声,怒而起身。
“哪个刁民胆敢越过本官如此行事?”
“听说是名叫秦昭昭的女子和其弟秦长青。
这两人在新乡曾小有名气,秦长青几年前好赌,秦昭昭为了他单闯赌坊,与那刘老六起了冲突,才把人带了回来。”
“随后两年不知所踪,据说如今是听闻新乡有难,自发回来助百姓渡过难关。”
“有难?”刘渠眉眼愈发阴鸷,他一拳重重锤在桌子上。
“胡说八道!本官的管辖之下何处有难?哪里有难!”
“这帮刁民,受着本官的庇护,不每日跪在县令府前磕头谢恩也就罢了,竟搞出这些是非搅了本官兴致。”
刘渠咬牙切齿。
“叫上所有捕头,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刁民,胆敢骑到官老爷我的头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