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故人往事
印光踏入藏书阁看见的就是这幅画面。
道然被挂在笼子里脸色苍白,看见印光时却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双唇轻轻咳了几下,仿佛下一秒就要魂归天际。
俊秀的脸庞带了些伤口,捂着肩膀无力喘息,那双漂亮的手死死的攥着,好像在忍耐着什么痛苦。
可在看向自己的一瞬间,眼睛亮了起来,终于看见了希望。
“小师傅小心!”
蟒蛇惊恐的看着道然,谁小心谁?他小心这个和尚?这个和尚小心他?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道然不是大佛的号吗?!!关他黄鼠狼什么事!!
迎面就是一道金色皱纹组成的鞭子,那鞭子直接将蟒蛇的衣角抽烂。
此时的他可不是那些毫无罪孽的修行者,他身上有不少孽障,鞭子打在他身上,带起黑烟。疼的蟒蛇想起了当初被不周山支配的恐惧。
印光手有些抖,他看见了黑烟、蟒蛇、还有那个叫做霞霞的红衣女子。
想必道然就是被他们关进了这个地方,谁能不说,这满座的躯壳不会是道然的归宿。
他素日没交过什么知心朋友,虽知道道然欺他骗他,可也时时刻刻为他的安慰挂念。
他是真的被牵动情绪了,哪怕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
他不知道这些感情从何而来,却浓烈的让他不由自主。
金色的鞭子更加凝实,在空气中抽过没有任何声音,打在充满怨障的蟒蛇身上,却如同梳子梳下来一层头皮。
道然捂着嘴,轻轻咳了一声:“小师傅,莫要恋战。”
莫九然十分机灵,点着小脚就跑到了霞霞身边,轻轻将她背了起来。他认出了蟒蛇,连忙低下头假装不认识他。
蟒蛇一边躲避着鞭子,一边在心里臭骂这几个让他背锅的。
虽然不知道这小师傅什么名堂,可能被那黄鼠狼如此照护的小和尚,定不会那么简单。
“你们几个!”蟒蛇焦头烂额,所有的锅是都想让他一个人背!?
莫九然不由得为蟒蛇默哀,当年他可不算是大佛的座下,只能说的是有机缘被点化,当然认不出大佛。
他乖乖的背着霞霞,小小的身体蕴藏着巨大的能量,背着她默默的回到了印光的周围。
“道然师傅,靠后!”
佛印化作的金色鞭子缠着蟒蛇,将蟒蛇狠狠的压在铁笼上,用力的锁紧。
蟒蛇俊秀的脸在笼子上压出红痕,冲着道然露出狰狞的微笑:“道然是吧,你等着!”
就在他要攻击道然时,他的手腕被死死的缠住。铁笼发出一声被挤压的悲鸣,道然挑衅的勾了勾唇,蟒蛇气的太阳穴抽搐。
“我等着。”
道然十分开心的舔了舔牙,乖乖从铁笼子跳了出去。他看着在下面向他张开双臂的印光,头也不回没有丝毫迟疑的奔向了只属于他的光。
那一瞬间,道然的眼中只有印光。
身边的似乎都要慢了下来,他格外期望这时间过的漫长,这样印光眼里只有他一个人。却又贪婪的想时间快一点,够快点扑倒他的怀里。
印光接住了道然,被道然抱了个满怀,往后退了两步稳稳的站住。
“我好开心,我以为我等不到小师傅了。”道然在印光耳畔轻轻道,让人不由得酥了耳朵。
印光自然的将道然护在身后,那白色的身影仿佛要与当年那高高在上青色的身影重合了。
道然低头看见了那个蹲在地上的黄鼠狼,他眼神中带着警告,黄鼠狼吓得更不敢说话了。
祖父——祖父好凶!
蟒蛇也想哭,他为了救自己的兄弟辛辛苦苦这么多年,还要受这些孽障,他才最惨。
想到这里,只感觉自己身上的伤痕更痛了。
蟒蛇本不通人性,此刻却觉得委屈。
道然握住了印光的手,印光并未挣脱开。
印光看着绑的结实的蟒蛇,反握住道然的手:“走!”
莫九然往上抬了抬霞霞,锁链有些长,被他捏断随意扔在地上。他跟着白衣身影退去,默默心疼了一下蟒蛇。
守在外面的打手,握着武器却不敢下去。
谁敢下去啊,他们被一个灰衣和尚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又被一个白纱和尚带着的莫九然打的眼冒金星。
现在下去,他们几个还不够给那二人添牙缝的。
几人守着洞口,迫切的希望那二人打起来,他们坐收渔翁之利。
黑暗中走出来一个白衣和尚。
众人心想,白衣胜了!看起来白衣好说话!
之后他们便看见那白衣和尚走出来后,身边跟了一个黑纱的和尚,他心情很好的踱着步子。而后面跟了那个成天锁着的怪物。
有人揉了揉眼睛,看清了那个背在怪物身后的疯婆娘。那疯婆娘一身狼狈,素日张牙舞爪的样子此刻却安静的像一只家猫。
可这是蟒蛇的命令,他们不得不听从,那些被放在铁笼子里的人就是最好的威慑。
这时他们看见那黑暗中似乎有一双黄色的眼睛:“放他们走。”
众人连忙让开一条路,蟒蛇不敢攻击他们,只能挣脱开咒印,跟在后面爬行。
印光冷着脸,他无意恋战,可实在是对蟒蛇提不起什么好感。
且不论那些在铁笼里的人,单单说失去心脏的幼儿,他们的父母会作何感想?他们尚未感受这个世界,便被剥夺了睁眼的权利。
蟒蛇所做的事情不是几句话就能抹平的,那些罪孽无人能为他原谅。
道然看着印光的侧脸,他清楚印光心中蕴藏的波澜。印光不是大佛,他不像是大佛一样无悲无喜,行事果断自由自在。
他会被情绪干扰,这幅□□下也不过是青年的灵魂。
“小师傅不开心。”道然靠在印光耳边轻声道:“我不介意杀光他们,再者我们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印光挡住了道然的手,他心中虽有挣扎,可也不愿意道然手上沾满因果。
此处冤情自然要有人间判官断案,何处的因就结何处的果。报官才是正道,让这些肮脏的东西放到太阳下去暴晒才好。
道然有些失落,放过蟒蛇知道他身份的人又多了一个,若是日后牵扯到不周山,惹了一身腥,有理说不清。
只是现在不知道那幕后主使是谁,轻举妄动怕是会引起反动。
那蟒蛇此刻的态度,印光内心未必不会升起疑问。
道然摩擦着食指,那处空荡荡的,可还是乖乖的跟着印光。余光看向不周山恶意,恶意瞬间涨大十倍,将蟒蛇缠绕住,封死在洞口。
支撑上方的石柱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塌,碎石滚滚向众人袭来。浓烟滚滚,众人一时间大脑空白。
“要塌了,要塌了!”人群中不知何时传来一句,众人的恐慌逃窜。
那洞口虽大,却也容纳不了那么多人的冲击。卡在中间,出不去进不来。在面对死亡时,他们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字,那就是“跑”
众人惊慌失措,推推嚷嚷的往前跑去
“一个一个出去。”印光想让众人有秩序,却被身后一人推到。
熟悉的檀香袭来,他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灰色的布料黑色的袈裟,和那双永远不会弃他不顾的手。
莫九然好不容易有表现的机会,他这个大杀器站在那里,见到的人连忙乖乖排好。众人跑出藏书阁,躺在地上喘着大气,皆是劫后余生。
漫天的红色丝绸垂下,众人恐惧的地方,竟然成为庇护他们生命的支撑。
道然看着那些凡人,那些人未必没有动手抛开过幼儿尸体,葬身此处难道不好吗?印光为何还是要救他们?
葬于藏书阁,就像是那些作恶的大妖一样。杀了就杀了,没什么不同。
也许,成为了印光的大佛,终究是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忽然道然看见印光不知从那里摸索出一根麻绳,扔在地上让众人将手绑起来,随他去官府报官。
那些人好不容易脱离了蟒蛇的控制,一听是坐牢还管饭,立马将手绑的严严实实,甚至主动将绳子交由印光。
印光将绳子交给道然:“麻烦你出去报官。”
道然有些疑惑:“你去做什么?”
“去超度那些枉死的冤魂。”印光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道那黑烟为何会攻击蟒蛇,可事已至此也许就是因果轮回。”
“看起来他们起了内讧,不过也是好事,至少让我们可以暂时出去着手准备。”道然引导着印光:“怨灵如此之多,小师傅小心。”
印光点点头,示意道然放心。
顺便将怀里的毛团交给道然:“这个毛团颇有灵性,怕他在此处会被吓坏,先暂且带他出去吧。”
黄鼠狼瑟瑟发抖,看着眼前祖父黑了半边的脸,不由得把脸埋得更深了。
“他看起来很害怕呢。”道然接过黄鼠狼,黄鼠狼躺在祖父的肩膀里,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于祖父的“关爱”
“就是它带我找到身后这位莫公子还有霞姑娘的。”印光试探道然,可道然神色如常。
道然抱着黄鼠狼,棕色的眼睛审视着黄鼠狼:“看来是要好好感谢一番呢。”
黄鼠狼缩成一团,它占了祖父的位置,会不会被灭口——
“时辰不早了,我尽量赶在午时之前超度。”印光向道然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
道然看向莫九然眼神带了些审视:“那莫小公子,可要好好保护好印光师傅。”
莫九然当年和道然同为座下修行,他可不知道道然对印光是否抱有善意。毕竟前几年的大战,排得上号的大妖几乎都参与其中,不见这位黄鼠狼的身影。
“那是自然。”莫九然少年的脸庞尽是认真。
“放心吧,莫小公子心善纯良。”趴在莫九然身上的霞霞此刻转醒,华发垂落莫九然耳畔:“可是比你安全多了。”
被挑衅的道然倒是不争口舌之快:“希望如此。”
他想让印光身边只有自己一个人,双眼只能注视自己,他强迫自己不要太过于自私,可还是不由自主的被恶念侵染。
将他囚于不周山,在漆黑的世界里,只能看见自己,缓慢摸索极尽占有。那些过去就让他尘封,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
道然表面毫无波澜,内心倒是惊涛骇浪,最终他看着印光信任的眼神,强忍着转身。
正要牵着绳索离开,耳畔却听见印光的“一路小心。”
背对着印光的道然,嘴角不由得勾起笑意,怀里的黄鼠狼一时间从未想过祖父如此痴汉。
黄鼠狼只觉得道然的笑容熟悉,不就像是隔壁那个求偶的弟弟们吗?!自以为知晓惊天大秘密的黄鼠狼,决定身体力行,好好执行作为徒孙的任务。
“那团子毛有些脏,若是有时间,顺便给他洗洗吧。”
黄鼠狼的毛一瞬间立起来了,看着祖父棕色的眼睛,别说身体力行了,谁能先保住他的狗命!?
他看见祖父开心的摸了摸自己脏了的毛,抓住了他的后脖颈。
阴森的如同怨灵低语。
“好。”
道然走后,印光和莫九然将笼子上的婴儿尽数放下。
婴儿血肉模糊,已无双目,胸前一个大洞。此处数十个笼子,印光将他们从笼中取出。放在地上,皆是没了呼吸。
若是他能够再来早一点,是否就就能阻止这场悲剧。
“对不起,佛一,我脑子里有母蛊,他们想吃心脏,我控制不了自己。”霞霞坐在石头上,看着印光念诵佛经。
大悲咒如同金色水波波纹,将一切罪孽洗涤。
白色絮状的灵魂从□□升起,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是恨,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出生就被剥夺生命的意义。
“因果轮回,罪孽深重,他人之手却也根种恶果。”
“我自知无法赎罪,若是能消散在这世间,哪怕下十八层地狱,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解脱……”
“很久之前,我也曾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有自己心爱的男子,一度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姑娘。”
霞霞穿着一身红衣,红衣似火,燃烧热烈,就好像是嫁衣。
“可如今我不过孤魂野鬼,没了莫九然,我的生命毫无价值。”霞霞呆呆看着那些婴儿身上的灵魂,她也是喜欢孩子的,可成为野鬼性格都会大变。
她嫉妒那些女人,凭什么他们就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孕育生命,而她和爱人永远停留在新婚第二天。
她也从当时天真的富家小姐,变成荒山野岭无人认领的女尸。
“我没有家了。”霞霞悠悠道。
印光的佛力如同水波,吹动霞霞身上的怨念,就像是洗了个热水澡,脑中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莫九然握住了霞霞的手,断了的手臂也被风吹动。
“介意和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吗?”
那些白色的灵魂围绕在印光身边,霞霞恍若看见曾经的大佛,那个只生活在清明盛世的她。
霞霞端坐在桌前,拿起金簪想要给自己挽上发髻,每一次都会落下一段秀发。
试问谁家女子能够忍受丈夫新婚第二天,便不得不离开自己?她能,因为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外面有很多的官兵,他们骑在庞然大物被驯化的妖物上,挥舞着刀枪,见人就杀。准确的说,是看见不周山山脚下的人,绝不留情。
莫九然浑身浴血,站在门前,将一个个凡人送进霞霞的府邸。霞霞的父母也是收到过不周山庇护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们选择将难民们尽数接纳。
莫九然已然几天没合眼了。
他不能休息,因为不知道肃清不周山的铁蹄会何时再来。血液已经染红了河水,往日的仙山早就成了烈狱,人人自顾不暇。
他带着难民趟过河水,在夜色的庇护下缓缓前行。身边的干粮不剩多少,他们必须今夜赶回去,他的霞霞还在等他。
霞霞握着帕子正坐在床边焦急的等待,周围的伤患正等待着救治。蟒蛇在地上爬行,将背篓扔在地上,臭骂了一顿刚才动弹撕裂伤口的伤患。
骂骂咧咧后还是低着头,将草药捣碎,给伤患上药。
霞霞想着,若是佛一还在,必然不会让他们落到如今的局面。可大佛倒了,一切的繁荣都烟消云散。
正看着窗外,一道身影越来越近,她以为是莫九然。
拖着红裙正要起身,便看见那一道身影举着火把,身后跟着不少的官兵。不是莫九然!
“蟒蛇,官兵来了。”霞霞连忙通知蟒蛇,看了一眼正炖着的药材,蟒蛇跺了跺脚,张开大口连锅都吞了进去。
蟒蛇卷起尾巴,将伤患们带到后院:“天杀的,又来了!”
霞霞拿着钥匙,搀扶着父母,往身后的地窖走去。地窖早就被他们凿了不少洞,足够容纳下几十人。
他们不敢点蜡烛,只能摸黑进入地窖,无人敢发出言语,只能见轻轻的脚步声。
把难民安置好后,霞霞出了一身汗。
可是此时丝毫顾不上,只期望莫九然能早点回来,或者他们什么都没发现。看来这处也不能待下去了,可这是霞霞的家,她生长的地方。
忽然她感觉到了高温,蟒蛇本就不喜热,对这些更是敏感。
“他娘的,他们放火了。”
火舌贪婪的吞噬了整个院子,树枝被抽干水分,变成枯枝从枝头段落。石板被烧的微微发烫,为首的男子垂眸,把玩着剑穗,拽着异兽的绳索。
挥了挥手下令官兵们骑着异兽,将墙壁尽数踏裂,转了一圈,此处早就成为废墟。为男子走到了一处偏僻之地,将剑插在地上。
那地皮松软,他挑了挑眉。
“挖!”
这一声,让躲藏在地窖下面的众人不由得往后退去。那层地皮若是被掀开了,他们无处可逃。
他们倒是也挖了另一个出口,可时间匆忙,只完工了一半。
绝望的气息弥漫着整个地窖,随着那声音越来越近,铲子锄在地上的声音逐渐清晰,空气中夹杂着灰尘,众人连呼吸都放轻了。
霞霞眉目尽是绝望,也许她等不到莫九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