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尹莫云的回忆
七年前。
“你又受伤了。”
虽然是在陈述事实，周依霞用的确是担心的语气。事实上，这条水獭确实也在担心尹莫云的身体状况，她只是害怕自己被直接地驱逐。
“确实。”尹莫云言简意赅地回答。
被如此直接地回应，周依霞也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她犹豫了一下，说：
“最近的事，辛苦你了。对不起，在那里抛下你一人，让你独自去面对那帮黑道的——莫云你可真是厉害，孤身一兽就能把他们引诱走。”
离开永丰市后，唤龙会失去了自己原本的土地，只能四处游荡，再也无法向过去那样一手遮天。
特别是这个组织还在不断地用神龙把兽变成干尸，难免会遇上一些摩擦。像是几天前，他们就惹恼了一个当地的地头蛇，只能在尹莫云的掩护下慌忙逃窜。这样的事不止一件，每次都是尹莫云立大功。
“引诱的话，一只兽才方便吧。”
这只蝙蝠憋了很久，才憋出这么一句话，让周依霞再次沉默。
作为一个伤者，好不容易有了休息的时间，尹莫云当然是在好好养伤。周依霞对生物医学比较了解，而且因为身怀使兽恢复的生命的异能的缘故，在唤龙会里承担了护士的工作，陪在尹莫云身边。
作为一个医生，周依霞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对尹莫云产生了兴趣。
这条水獭确实在春心萌动的年纪，但这并不是恋爱的感情——在泷家的分家长大、从小见不到父母、作为杀手被抚养长大的尹莫云有着十分孤僻的性格，这种孤僻把周依霞深深地吸引。
周依霞的童年也不容易，她在遇到唤龙会前，过的也是和现在差不多的流浪生活。如果从客观的视角来看，她或许在尹莫云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不过她自己没这么想过，她只是一心把自己的心血投入在这个孤僻的蝙蝠身上。
唤龙会里，本来就很少有年轻人。所以在旁人的眼中，这两个年轻兽混在一起，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情。不过，这让尹莫云觉得有些尴尬。
从小就被培养成杀手，被不比成年人低的严格标准要求——莫云觉得自己早就抛弃了儿女私情。不过在和周依霞相处的过程中，这只蝙蝠再次感受到了友情的滋味。对尹莫云来说这是甜蜜的味道，也是苦涩的味道。
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尹莫云偏过头去，给周依霞留下一个有点落寞的背影。
不知不觉，又一年。
在那段时间，唤龙会四处逃窜，但也不忘让神龙“吸收养分”。比这更残忍的事周依霞也见过，所以她对此不太反感。可唤龙会里的其他成员，已经渐渐坐不住了。
不管唤龙会自己的人有多么相信这是救赎，外人也不可能认同这种观点。
事实上，不管吸收多少“养分”，不管让多少个无辜兽人变成干尸，神龙的身体也不见一点成长，很多唤龙会成员也坐不住了。
最开始一部分兽怀疑神龙的正统性，认为陪伴在唤龙会身边的龙并非泷家世世代代侍奉的神龙，而是另外蹦出来邪龙。在泷有昇和泷褚源展示古籍中的证据、证明这种说法是错误的后，泷家对神龙的信仰本身都开始遭到怀疑。
泷家能在永丰称霸一方，靠的不是宗教，而是武力。他们的神龙信仰本就不太牢靠，遭到冲击后变得岌岌可危。
那一天，执行完任务的尹莫云久违地受了重伤，周依霞用自己治疗伤势的异能给他治疗。
那段时间，唤龙会自己也身处窘境，成员都忙得很——要么忙着背叛、要么忙着处理背叛者。因此，这时是蝙蝠与水獭间少有交流机会。
感受到身上酥酥麻麻的感觉，尹莫云知道这是依霞异能的治疗效果在起作用。这是一种很舒服、很安心的感觉，让这只孤僻的蝙蝠不自觉地想要袒露心扉。
“你不怕我吗？”尹莫云问。
“为什么？”
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治疗上，周依霞回答得很简短，不过已经足以表意。
“我杀了人。”
治疗伤口的感觉就跟打哈欠一样，朦朦胧胧地很舒服，却会让人留下眼泪。不想自己的泪花被看见，尹莫云跟过去一样偏开了头。
“我也杀过。”周依霞回答，“据我所知，唤龙会里大部分都杀过。”
“可我说的是……是曾经在唤龙会里的同伴。”
“他们是不相信神龙、背叛了唤龙会的人吧？那样的话，他们就不再是同伴了。”这个水獭摇摇头，“在这个世界，背叛是常有的事，心太软可不成。”
从小杀人如麻的尹莫云，第一次被人说是“心太软”。不过比起这个，更让蝙蝠在意的是……
“如果我也不相信神龙，那我也不是同伴吗？”
因为面对着墙，莫云看不见水獭的脸。如果能看见的话，这只蝙蝠一定说不出来那样大胆的话。
周依霞沉默了很久，说：
“其实我也不太确认，能给世界带来拯救的神龙确实匪夷所思。不过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聪明的兽，十分普通，如果泷褚源和泷有昇都说神龙存在，那可能就是这样吧。”
“……”
敞开肚皮说，尹莫云不相信泷褚源。那个柴犬从来是油嘴滑舌——特别是唤龙会还存在的时候，这只蝙蝠对他可没有好印象，信不了他一点。
泷有昇虽然很虔诚，可以看出来他真的完全相信神龙能够救世，但他也有点痴狂的样子。一直跟着唤龙会流浪的兽，都多少知道泷有昇的那点破事，很难不认为他的判断会受到私情影响。
如果流荡的唤龙会只由这些不靠谱的兽构成，那他们这昔日黑帮的余孽或许还能一起流浪，但绝不会拧成一股劲去主动出击。
让他们相信着神龙，并能够冒着如此大的风险的，不是别人，正是神龙本龙。只要亲眼见过神龙，绝大多数的兽都会承认神龙的神性。
在和唤龙会游荡期间，能遇到神龙，尹莫云一度觉得这是神性的巧合，不过现在没那么确定了。
“……不过，就算不信神龙也没关系啊。不管信不信的，莫云你也确实在为唤龙会做事，仍然是大家的同伴啊。”
“嗯……”
周依霞的话很让人安心，不过尹莫云还是没法安心地接受这番理论。
尹莫云其实多少能与那些叛逃唤龙会的兽共情，特别是在对神龙失去信心的现在。如果再这么下去，这只蝙蝠不管小时候被泷家洗脑到什么程度，都早晚要坚持不下去了。
当然，莫云对自己并没有那么了解，只能隐隐感受到事态不对。这只蝙蝠本来打算把这些事一直埋在心里的，但在一直善待自己的尹莫云面前还是吐露了心声。
“尹莫云……你也不想留在唤龙会里了吗？”
“怎么会！我只是觉得……唤龙会可以换一条路子。”
这句话说来简单，可很难有实现。不是没有兽规劝过泷有昇，可总会被他以义正辞严的大道理反驳过去——特别是有神龙陪在身边时，口才并不好的泷家少爷似乎也被一身光滑加持。
事实上，尹莫云也与泷有昇聊过，每次都会被他说服。但执行任务后，又会产生疑虑，形成了这样的恶性循环。
“很难吧，我感觉泷有昇少爷在选择道路时并非毫无考虑，只是，这也确实是条过于艰苦的道路。而且，神龙的存在……虽然很有神性、虽然十分绚丽，不过……”
不过……
亲眼看着神龙’吸收养分’的样子，让尹莫云感觉十分恐惧，也十分恶心。那时，这只蝙蝠真的开始怀疑，这个所谓的神龙，会不会是伪装成天使的魔鬼。
后面那些想法，因为只是没有来头的感觉，尹莫云把它压在了心里。
“……我虽然不太清楚情况，但能隐约感受到，情况会变好的。我们只是缺少一个突破口，而这个突破口应该也快来了。”
周依霞鼓励道，她的直觉总是很准，让蝙蝠安心。
“谢谢你，有你这么说，我安心了不少。”
“如果你因为负罪感而困扰的话，你也可以欺骗自己，来帮自己熬下去。”水獭少女很小声、很小声地说，“反正最后，大家都会获得幸福，像我这种什么也搞不明白的兽，还不如跟着别人走来的轻松。”
话题变得沉重，两边都没有说话。
尹莫云不断思索着周依霞的话，感觉有点难受，但又有点释怀。尽管没能理解这句话，莫云还是把它记在了心里。
……
时间回到七年后的现在，尹莫云抬头看向星空。周依霞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这段回忆只存在在自己的脑海中。
对这只蝙蝠来说，这段对话是让自己坚持到现在很重要的因素。
事到如今，莫云早已不再怀疑神龙的神性。每到迷茫时，这段回忆就会浮现在眼前。
这只蝙蝠下意识地抬起手，才想起已经没棒棒糖吃了，忍不住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