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想好好睡一觉
老板向前跨两步，指着高个子说：“你再背一遍，如果还能背出来，我就放了你。”
接着，老板又说：“啊，是的，这位小兄弟说的一点也没错，小弟你真是说得太感人了。我真是自惭形秽。长久以来，我可能太忽略了你们的感受，我以后会多多为你们着想。这位小兄弟，你坐下吧，别太激动了，人一激动就什么也做不好，是吧？听我讲。不过吧，工友们，你们大概还不知道，我们厂上个月亏损严重，效益一直不好。可能你们看到的只是我们的表面现象，其实我们厂已经到了倒闭的边缘，你们是不知道的。”老板的脸显得沉重些，眼睛好像要掉起眼泪。“刚才那位小兄弟说得太过激烈了，我心里很不好受。我也是一个农民出身，我也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我以前也像你们一样，只不过是一个打工仔，每天受苦受累还要受欺凌；别的不说，眼泪就掉了不少。不过，我当时始终坚持着一个信念，始终相信苦过之后一定会甜的，人只要能吃苦，没有什么不能办成的！你们看，现在不是证明了这一点吗？凭着许多努力，也成就了一番小小的事业。哈哈！对，我们都是人，都是有思想有感情的人，我们都应该相互理解，相互帮助，是吧。我是老板，你们是员工，我们就应该相互理解，相互帮助是吧？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难处，我，当然也有我的难处。”老板取下眼镜，擦了擦眼睛，好像有几滴眼泪真的擦到了他手上。
厂长站出来，说：“别的老板我就不知道，这个老板我是知道的，你们能遇上这么个好老板，是没什么话可说的。如今竟然还有人说些这样没人性的话，以一己之见来这样抵毁老板，是不对的。张林冲，你自己想想看，别的厂有热水给你冲凉吗？会按时发工资吗？别的厂加班的时候哪个不加到一两点，而我们厂有几天超过十二点？上个月二车间发生流感，老板立刻让那些感冒的人回宿舍休息，如果到遇上别的老板，就为那么一点感冒，肯怕是没有那么大方让你们回去休息的。你自己想想看，说出这番话来，怎样对得起老板？你说，今天我要怎样惩罚你？”
大个子又上前两步，说：“你给我住嘴，你说的都是屁话，哄小孩子还可以！你这个助纣为虐的家伙，在老板屁股后面啃大便的家伙！那家伙只不过是给你多几块钱的工资，你却得意得忘了你是个人！你有什么发言权，你哪时说过一句算话的话？你时时说我们都是打工的人，可你什么时候想过我们是打工的人？你想出的那一篓子鬼点子，哪一条不是把我们当成牢改犯子？看你那副嘴脸，你们都是一帮人，想方设法利用各种手段在我们这里诈一点钱，那和诈没什么区别……”
“够了！”老板大嚷一声，“一个正规的厂，哪有任你在这里胡扯！”
“我一点也没胡扯，”大个子还是说得大声，“胡扯的是你们！我们已经很拼命的干活，可你们还不满足，好像我们越是拼命的干活，你们越把我们当成一头牛！我问问你，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我们当成一个有思想、有感情、有尊严的公民看待？我们是不是个人？除了干活，我们还有一点其它用途吗？不用你回答了，你那双眼睛有哪个时候把我们当个工人看待，甚至当个人看待！”
“够了！”老板大嚷一声，“还在这里胡扯，我马上把你轰出去！”
“把我轰出去是早晚的事，我早已做好准备了。”大个子说，“把我手脚打断好了，然后给我一点医药费！但我还是要把所有的话说出来，憋得太久了，心里太难受！打断我的腿吧！”
老板瞪了他好几分钟，说了一句“那么你在这个胡扯吧。”走了。
大个子也走了，从一个门口走了出去。
还没开始干活，我就没心情再坐不下去了，不知不觉的跟着大个子的背影走了出去。走到门外，看着迷迷茫茫的街，摸了一下空荡荡的口袋，又走了回来。
我在那厂做了十七个小时，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二点，除吃饭一个半小时，整整坐了十四个半小时。回到宿舍，一头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一个人把我叫醒：“你老乡摔倒在楼梯上了，摔破了头，快点去！”
我跑到楼梯口，没看到人，只看到一些零零点点的血迹，我又急忙朝门口跑去。有一队人跑在前面，中间那个是谢桂林，他被几个人扶着，一瘸一拐艰难而努力的往前走。
我跑过去，来不及问他怎么了，他坐上了一辆摩托车，朝一个红灯的方向去了。
我坐在厂门口一块石头上，开始等他，等他回来。但等了好久，还是不见他回来。他还是回来了，头上包了一层厚厚的白布，操着手站在我身前，身后跟着一个工友。他朝我笑笑，说：“你还不去睡觉。”我笑笑，说不出话来。
晚上，每次刚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一条迷茫的街，和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我好像一条流浪狗，找不到主人，找不到食物，失落的行走在那条街上。走啊走啊，前面又是那个捡垃圾的女人，又看到了那身厂服，和那个厂牌。走啊走啊，隐隐约约看到一只小鸟趴在一棵树底下，站起来，又跌下去，跌下去又站起来。有人告诉我，小鸟从很远的北方飞来，因为这里有阳光，有新鲜的空气，有要追寻的梦想。可是为什么会趴在这里，它的翅膀呢？我捧起小鸟，摸摸它小小的头。它的眼睛闭上了，原本光滑的羽毛失去了原有的颜色，翅膀凉凉的，伸展不开来，脚上有几处刀刮的伤痕，还有心里，有几处抹不去的伤痕……
谢桂林叹着气，躺下去又爬起来。他靠在墙上，扒开蚊帐朝我这边看了几眼。
“睡不着吗？”我轻轻问他。
“你还没睡？”
“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一躺下去就头痛。”
“你怎么会那么不小心，那么就摔倒了呢？”
“你相信那是不小心摔倒的吗？”
“那你是怎么摔倒的？”
“晕过去了。”
我坐起来：“怎么会晕倒的呢？”
“上帝在前面指引我，”他说，“叫我归于佛门，说我是个小仙了，今晚就可以飞到天上去。”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呢？”
“是啊，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回来了？天上要比这里好得多，那里很美，很公平，人人平等。不，那里都是神仙。”他笑了笑，笑得很勉强，但很可爱，很温暖。“你相信天上有神仙吗？有的。有一个神仙在天上看着我们，看着我们这些打工的人。如果累了的时候，受委屈的时候，想家的时候，想哭的时候，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神仙来到面前，带来很多花。有时候神仙会把我带回家乡去，让我看看爸爸和妈妈。有时候，神仙还把我带回到童年，把我带回到那个美丽的傍晚，让我重又坐到那座美丽的石马上，看蝴蝶飞走，叫羊羊回来。是那个神仙，才让我在这个厂里一天一天做下去……不过，今天晚上神仙没有来，我摔倒在地上他也没有来，他没有来。”
我似乎听到了神仙的脚步声，急匆匆的朝宿舍走来。但匆匆走近又匆匆走远，瞬间消失在寂寞的夜里。
“东东，”他又说道，“我不在这里做了，明天要走了。我要去我叔叔那里，休息一阵，等伤好了，再去找一份工作，进一个好点的厂。”
“把我也带走好吗？”我说道，“我也不想在这个厂做了。不知道为什么，从早上看到老板那双眼睛，听到老板那个声音，就再也没有做下去的勇气，如果在这里做下去，我会被那个老板打死的，真的，你把我带走好吗，我跟你一起去找厂？”
“好的，”他立刻答应了，“我想你也在这厂做不下去的。我们现在才十几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在这里干这样的活，吃这样的饭，身子会跨掉的。我当初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介绍你来进这个厂。或许只看到了你的可怜，就让你进了这个厂。这厂的老板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可恶极了，真的可恶极了。一个臭气熏天的车间也不装个排风机，一个员工做两三年就病了，病了去看医生，看完医生不是去洗胃就是去洗肺，看病的钱还得自己拿，有些人老板干脆就把他炒掉，一了百了。可恶的地方还有很多，就像那个高个说的那样，跟本就不把我们当人看，真的，完全是个可恶的主地。”
神仙的脚步又朝宿舍这边走来，走到门口停下了。有一个声音说：“把灯熄了！把电停了你们就在这里抱怨，不停你们却一点也不自觉，你们这些人真是！”那不是神仙的声音，原来只是一个管理宿舍电灯的。
我起床把灯关了，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