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小孔死了
这个晚上我们没有干完班长交给我们的货,但我们做到三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至少对工作的那份认真是值得称赞的。班长早上回来,左看看右看看,说:“嗯,不错,做人就应该有这份执着。你们虽然没有完成给你们的任务,但我知道你们做到三点,凭着这一点,就应该好好的表扬你们了。”
小孔说:“我不要什么表扬,这样虚东西给我没用。今晚我不要加班了,我要回去休息,如果还要这样加下去,会累死的。到年头只剩下皮包骨头,我自己倒不要紧,就怕我妈妈看着心疼。”班长说:“长那么多肉在身上是没有用的,你回去告诉你们父母,为了国家,牺牲自己是值得的!”小孔说:“什么屁话,你不要用这样的词来说了,什么为了国家,听着就不是滋味。”班长说:“既然你不想听那我以后不讲就是了,只要你自己心里明白。好了,做事了!”
一天又过了,晚上又来了。小孔对班长说:“我今天有点事,可不可以请一个晚上的假?”班长开玩笑似的,又以那种容不得人反驳的口气说:“有什么事?不就是回去睡觉!小孔,不是我说你,你这样每天只想着睡觉,将来会有什么出息吗!一件小事情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精神,你连这么一点吃苦的勇气都没有,将来怎么做得了大事?”小孔悄悄低下头去,慢慢抬起头来,小声说:“我不想要做什么大事,我只想着能好好睡一觉。”班长说:“睡觉也要看时候啊,没看到厂里正是赶货的时候,我们现在的剪线工人手又不够,主管总是说我们这么多人一天到晚都干那么一点活,就算我们不在乎主管怎么说我们,我们也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小孔说:“良心,良心,那么他们对得起他们的良心没有?你说的都是些屁话,我们在这里辛辛苦苦给他们加班,而他们呢,他们在那里舒舒服服睡觉。什么良心,良心是用来给别人吃的,我才不要有良心。”班长说:“如果你要这么认为,我也没办法了。”
没办法的是小孔,他嘴上这么说,可是没有这么做。他说过今天晚上不加班的,他说他自己不要良心,可是这时候他偏偏坐在这里,做事特别认真,那张苍白的脸显得那么善良。
加班又过去了,睡觉好像只是十分之一秒,闹钟响了,白天又来了。白天来了班长也来了。她左看看右看看,说:“都是好公民!有人说我们打工仔都是不讲理的人,那些人应该闭上他们的嘴,这不,你们就是个最好的证明!”
班长说得再好听,我听不进去了。我也模模糊糊觉得,这些好听的话有点虚伪,甚至觉得有种受欺骗的感觉。可能是因为没有睡好觉,一个人如果没有睡好觉,看什么东西都会觉得碍眼。
四天?五天?还是六天?大概是第七天,小孔终于倒在了车间里。
小孔是突然倒下去的,没有看到倒下去的情形,只听到“啪”的一声响,小孔就躺在地上,不动了。接着鲜血直流,不,不是流,而是涌,鲜血从头上的某个地方涌出来。惊慌极了,整个车间好像要塌了一样!车间好像没有了空气,没有了声音,只有几颗心脏在狂乱地跳。我跑过去,要把小孔从地上拉起来,要喊他,要问他痛不痛,可是什么话都堵在喉咙里,喊不出来,好像知道这些话是多余的。几个人惊慌失措的跑过来,几只手齐头并进铲过去,把小孔抱起来,抬到外面去了。
小孔去了医院。
小孔去了医院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们再也没有看到小孔。
不过我们听说小孔死了,死在去往医院的路上。
不知道谁告诉的我们这个消息,当这个消息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的心抖了一下,接着眼睛真的掉下泪来。
“真的死了吗?”
“真的死了,听说车子还没开到医院,就把小孔拉了回来。不过没有拉到厂里来,直接拉去了火葬场。”
“是要火化吗?”
“肯定是的,去了那里很快就要火化。”
“那小孔的父母知道了没有?”
“很快会知道的,听说小孔的老乡已经打电话回去了。”
“他的父母……他的父母知道了吗?”
“应该知道了的,始终都要知道的。”
小孔死后,我不敢再去车间,我怕我会像小孔一样,在车间里晕倒。我从小很怕死,我怕死了后埋在黑黑的坟墓里,忽然醒来,叫不到母亲,听不到外面的声音,然后又慢慢的折磨死掉。我好怕我再也见不到母亲,好怕母亲再也见不到我。好像我死了也不要紧,我最怕我死后爸爸妈妈会哭很久,哭坏身子,就像我担心小孔的爸爸妈妈会因为小孔的死而哭得死去活来一样。
我没有再去车间了,在厂门口站了一个下午,去了市场。
不约而同的,谢桂林出现在市场边的一个书摊边。
“今天你都跑去哪里了?”
“你去哪里了我就去哪里了。”
“这不,我们不又是在这里来了?”
我们笑不起来。
“从来没想过人原来是要死的,以前没看到过人死,今天忽然看到,觉得死去的人真的很可怜。”谢桂林喃喃地说道。“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活生生的小孔,也忘不了埋在地下了的小孔。”
这个书摊上的书都是十块钱一本,每一本都厚厚的,每一本好像都写完了全世界。我们站在边上看书,除了看书,我们不知道要去哪里。书里密密麻麻的字,每一段文字好像都是一段人生,一个指引,我努力在里面寻找合乎我生活的路。但没有一段故事是适合我的。
我们买不起书,翻得太久了书摊老板会不高兴,我们还清醒的残留着那点自尊,悄悄离开了。
晚上要去哪里,不知道。饿得难受的时候,我们又回到了谢桂林的叔叔那里。
像寄生虫一样在叔叔家里寄生了几天后,终于不能再厚着脸皮过下去了,于是告别了谢桂林的叔叔的家。
“说走就走了,不是说好一起去找厂的吗?”
“没有什么厂好进的了,我要找我母亲去,找到我母亲,再想办法。以后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了。”
“不进厂你还想做什么?我们是个进厂的命,不进厂,饭要去哪里吃?”
“是不是进了厂就有饭吃了?好像进了那么多厂,没有哪一天是吃饱饭的。就算吃饱了肚子,我饥饿的心又要用什么来填呢?”
这是和谢桂林分别时说的几句话,我预感到,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离别时我想跟他说声珍重,可是“珍重”好沉重,到嘴边说不出来;我应该说声谢谢,这段时间是他我才没有流浪街头,没有饿死,可是谢谢也没有说。最后我却说:“可不可以借二十块钱给我?”
“我知道你没有钱,”他说,“所以我叫你暂时不要走。我也没有钱,我吃饭穿衣服都是我叔叔给的。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叔叔是有钱的,我帮你去要二十块钱。”说着回头走回屋去了。
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二十块钱,放到我手上。我接着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道:“走吧,如果有机会,来这里找我,你告诉我叔叔你在哪里,我去找你。希望你能进个好厂,能吃饱饭又能赚钱的好厂!好厂是有的,你也会有好运气的。好了,你走吧,前面路口有摩托车,你要跟他们还价,不然会收你很多的。”
我一句话也没说,转过身,快步走出巷子,走进了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