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班长

    我们剪了一上午又一下午的线头，线头落满一地，像理发店里一地一地的头发。晚上，班长又过来检查我们的成品，看她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全部合格。其实不用看她脸上的表情也知道我们做的货全部合格，人，只要心里合格了，干什么事情都合格的。

    班长坐在一边，陪我们聊起了天。班长说这些货都不是出国的，只是打着出国的幌子，上面写的是英语。说这些衣服是我们这些打工仔做的，最后又会卖给我们这些打工仔。我们每天要做那么多衣服，是因为这些衣服只能穿几个月，几个月后都会烂的，人们又会买新的衣服。这些衣服有钱的人不会买，有钱的人都是穿外国人做的衣服。班长说，我们厂的老板就只穿外国人做的衣服。班长说我们厂的老板很有钱，至于到底有多少钱，班长给他估算了一下：三千八百万。班长是这样估算的：汽车八十万，衣服七千块，房子一百二十万，脖子上带的那串金项链两万块，这些东西的总和再乘以十一，就等于全部财产；至于为什么会总和乘以十一，她没有说，我问了，她笑笑敷衍了事。班长笑说，打工仔最有钱的时候是发工资的时候，最最失落和的时候也是发工资的时候。我说发工资的时候应该是最开心的时候，为什么会失落？她笑笑，总是把问题留给听众，让我们去思考。班长说，打工仔的人生就像落入大海的一片树叶，开始漂浮在海面上，渐渐沉入海底，沉入泥潭，最后腐烂。班长说，打工仔不是衬托红花的绿叶，不是建造蚁窝的蚊蚁，而是用来制造机器的机器。这句话我听懂了，心有感受，人与机器都差不多，只不过打工仔多了一点感情，多了一些欲望。

    天自然的就黑了，我们得吃晚饭了。班长告诉我们从哪个门口出去，然后往哪拐，哪里吃饭。那吃饭的地方上午就去过了，这时候不用班长指点，我们也找得到吃饭的地方在哪儿。班长在后面补充说，吃完饭马上回来，有点事要做。我们知道加班是注定了的事，一边应着，一边跑去吃饭了。吃完饭后，我们走了回来。我和谢桂林是最后一个回车间的，那些人早已在车间干活了。班长吃过饭后嘴唇像打了一层油，光亮可爱。她看着我们笑笑，说，你们吃饭要快点，厂里规定只有半个小时，我们要用二十分钟把饭吃完，提前到车间来干活。我们觉得半个小时吃一顿饭足够了，于是我们点点头。

    晚上加班，班长说，人这一生活着，玩也是玩，何不为国家多做一些贡献，现在正是国家迅速发展的时候，非常需要像我们这样默默做贡献的人，你们的辛苦是值得的。经班长提起，我们才觉到我们的伟大。班长又讲了几句激励的话，去别的地方了。

    晚上十一点，一个女人说：“你们做事要快点，现在十一点多了，你看我们这还有那么多货，这样到明天早上也做不完。”十二点，桌上没剪的货不仅没有减少，还越来越多，一个男人不停的从另一个车间搬进来。这时的我觉得，工作是一种贡献，是男人的责任。班长说的，玩着也是玩着，何不在国家迅速发展的时候，用身体为国家做出一些贡献。这样一想，手脚又来了力气。十二点多，班长又来车间，朝我们笑笑，说：“今天晚上恐怕又要加久点了，我们这是万不得已，不赶完这些货，不仅丢了我们的面子，还损害了厂里的信誉。这时候的老板跟我们没关系，我们要维护的，是我们自己的良心。我们应该赶完这批货，为国家贡献力量。”

    “我不加那么久了，”小男孩说，“我吃不消，我真的吃不消。”

    班长看了小男孩一眼，说道：“这有什么吃不消的，完全是你心里在起作用，你只要不想着睡觉，保证你会来了精神！像你这个年龄，我一天只睡三个小时就够了。小孔，你也长大了，应该会想些事情，凭你这个条件，不好好卖苦力，将来要有什么出息？早点下班回宿舍躺着时间也是过了，在车间里坐着还能赚些钱，何况这工作也不累，你看车间那些比你小的女孩儿每晚加到那么久，还没有你这副样子呢！今晚还有两个人陪你呢，你看，这两个比你大不了多少的小哥哥还精神得很呢！”

    “他们两个昨晚睡了大觉，我没有呢，你知道的，我们昨晚加到三点多钟，早上七点又起来了。”小男孩睁着充满血丝的眼睛说。“班长，你说的那些大道理我不明白，但我知道，世上除了钱还有许多别的东西值得我去想要。每天晚上除了加班还是加班，外面的花花世界对于我也是挺诱惑的，我也想和别人一样，去逛逛街，逛逛公园，买不起东西，逛逛也是挺好的。何况坐在这里，哪怕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坐到这里，还不是赚不到什么钱，到年头，也就一张买一张火车票的钱，又何苦呢。我还年轻，你说的对，趁年轻，应该多吃些苦头，为国家多做些贡献，这些话爸妈老师他们都说过，我也懂得一些。但是我也觉得，我们的这些贡献，对于我来讲一点意义也没有，没有一点价值。你不觉得吗，班长？”

    班长动了动眼睛，朝小男孩笑笑，说：“既然来到了这里，你就不应该有什么想法了，小孔。既然选取择坐到这里，就是选择了你的人生，你的人生就只能每天都坐在这里，不能想外面的世界，不能对外面的世界有所幻想……你只要每天都坐在这里，只要每时每刻勤勤恳恳工作，能赚到些钱的，并不是你说的那样，到年头只能赚一张火车票回去。你应该学会奉献，不应该有所抱怨，小孔。你要这样觉得，如果没有你，我们的国家就不会这么强大起来，是你，每天在这里这么勤奋的干活，才有了祖国这么蓬勃的发展。你时刻都要觉得，你一天做了那么多衣服，让那么多的人有衣服穿，你时刻都要为这种奉献而自豪！”

    小男孩低下了头，干起了活。

    二点多。外面黑透了，好像路灯都熄了，车子也没有开了，老鼠都睡了，好像全世界只剩下这个车间的几个人在这里干活。小男孩剪几个线头又看看窗外，剪几个线头又看看我。他不笑了，有几个表情好像也是在笑，但我看不出有笑的含义。班长从出去以后，再也没有看到出现在车间。那个矮个子女人说，班长是要睡觉的，因为她是个人呐！小男孩对班长感到不满。小男孩努力睁着那对充满血丝的红眼睛，说：“不如我们不做了，走了，去睡觉了。只要我们同心，到明天他们拿我们也没办法。你们说好不？”没有人说不，也没有人说行，但我觉得，所有人心里都默许了。而后那个女孩说：“累死就算了，就这样偷偷跑回去睡觉，我做不到。”一个女人也说：“很快就过去了，像昨天晚上一样，只加到四点钟，做完这点货我们就去睡觉。小孔，听话了。”于是，那点默契又被吹空。

    这个晚上还是熬了过去，明天的太阳接着就来了。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们早就在车间里；太阳出来的时候，已是七点多了。

    班长一边嚼着面包，一边走，一边扫描着我们，一边说：“做得怎样了？嗯，还满意。努力干，还赶两个月就是淡季了，那时随你们怎样睡就怎样睡！”班长看起来精神抖擞，胃口不错，看到我们干了那么多活，心情也显得特别舒畅。不过我的心情特别不爽，像这样赶工的日子还要继续两个月，想想就害怕。

    还是小孔比我勇敢，他站起来说：“班长，今天晚上我请假，我有点事，真的。”

    “不批！”班长开玩笑似的说，但那口气好像容不得人反驳。“就你花样多，不是有事就是肚子痛！你给我好好做事了。”小孔低下头去，这样的谎言一挫就穿了，眼睛显得很可怜。

    白天是这样模模糊糊不快不慢的过去了，最难熬的是晚上，然而白天过后，晚上始终都会来的，于是晚上又来了。晚上，班长又吩咐说：“你们今晚把这些货赶完了，赶完就去睡觉，不然做到三点。”小孔又说：“我有点事，可不可以请假？”班长开玩笑似的，但又是以那种容不得人反驳的口气说：“没得商量！”小孔又低下头去。他的眼睛特别红，脸色特别青，在灯光下似乎显得比白天更加的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