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罚款

    厂长忽然指着我说：“在这里抽烟？”他是从后面突然过来的，所以把我吓了一跳。被吓着的时候人很容易生气，我何不是个人？我揪着厂长的衣服，说：“你要把我吓死吗！你这可恶的家伙！”轮到厂长害怕了，他打掉我的手，说：“在这里抽烟难道说也不能说，你们太放肆了。”我说：“你看到我在这里抽烟了，你看到我手上有烟吗？”厂长说：“那么你在这里做什么？上班时间，不干活，却在这里站着？”我说：“我在发呆，发呆也不行吗？”厂长说：“上班时间发呆？你还说得这样理直气壮，看来不给你一点教训你不知道问题的重要性。”接着走了。

    那天我被罚了二十块。初时我很生气，就这样顶一下嘴就被罚了二十块，能不生气？不过有人说二十块钱算得了什么，钱财是身外之物，只要没被老板打就应该感到幸运了。在那个人的眼里看来我的幸运的。如果这也算幸运的话，那么说我在这厂里活着就是幸运的了？真是好笑。

    那天顺利搭档也被罚了五十块，罚他的理由是没力气干活，连一个二十斤的洗脚桶都抱不起来，摔到地上烂了。那个洗脚桶至少都要卖一百块，有人说罚五十块算是老板仁慈的了，有的老板要照价赔偿。不过顺利搭档并没有为只罚五十块感到幸运，罚了这五十块，他哭了。他说，五十块钱是两天的工资，是他爸爸半个月的生活费。五十块钱对于有钱的人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听人说老板去酒店吃一个面都要五十块，去洗脚店洗一个脚都是五十块，在酒店里随便喝一杯酒是五十块。五十块，只是老板扔掉的一块骨头，五十块只是老板吐出的一缕青烟，五十块只是老板大方甩出的小费……对于这种传言，我有点不大相信，我们的工资一天是二十块，有谁知道老板一天要扔掉多少块骨头，吐掉多少缕青烟，老板愿意给人小费，难道不愿意多给我们一点工资？难道有老板为了罚我们五十块去扔一块骨头？

    那天b车间里又有一个小女孩被罚了三十块，原因是上班时间闭着眼睛有睡觉的嫌疑。那小女孩站在黑板前看着黑板上的字，想哭的样子，最后虽然没哭出来，不过比哭出来让更让人感到难过。那小女孩十五六岁的样子，脸长得漂亮，但穿着一点配不上她好看的脸。她站在那里看了一阵，另一个小女孩过来拉着她的手，安慰她说：“罚三十块算好的了，我上次罚了五十块还没有你这个样子了。走了，三十块钱算什么，你下个月又不用寄钱回去。”两个小女孩手拉着手，心挨着挨心，相互温暖，来缓解钱带来的痛苦。

    那天有位大妈也被罚了五十块，原因是她干活太粗心，导致工作失误。那大妈被罚了款好像还对不起老板的样子，厂长骂她的时候一脸不好意思的笑，厂长越骂她她越点头，黑板上写了她的名字她看也不去看一眼。不过谁都看得出来她很心痛，五十块钱对于一个一天只有二十块钱工资的人来说，谁不心痛？何况还是个女人。

    这女人是a车间的一个打磨工，四十多岁的样子，头发很短。脚下穿着一双几块钱的胶鞋，鞋子有些小，那双看起来臃肿的脚像皮鞋店里的木脚，穿在那双鞋子里看起来像是被残忍的挤在里面一样。她坐在那里，坐在那里，像被钉子钉在凳子上。她像一尊石像，脸上没有表情。她像一台挖掘机，笨重，但有力气。她像一尊佛像，威严，值得尊敬；又像一个摆设，仍像那尊石像。c车间人最多，都是些三十岁以上的女人，她们都像一尊石像，像一台挖掘机，像是永远被钉在凳子上，只有手在动，身子被钉了起来。或者她们本来就是机器，只是造得人的模样。她们的脸是生锈了的铁的颜色，手上经常打了油。像谁说的：机械，只是为了制造更多的机械，人，只是机械的一部分。

    那天，打磨的女人跟厂长争执起来。好多人停下手中的活看热闹。厂长讲一句，女人讲十句。女人十句抵不过厂长一句，她激动得红了脸，想要哭的样子，可还是哪怕掏出肺和心脏来也抵不过厂长的一句“没什么好说的”。弄清楚原因，原来又是罚款。只见厂长说：“罚你五十块算轻罚的了，如果还有下次恐怕就不止五十块了，你要自己知道。”女人说：“厂长，五十块对我来说就像身上的一块肉，你却讲得这么轻松，罚得这么干脆。你每罚一次款，就像刮去我身上的一块肉，很痛，虽然我没有讲出来，但我心里感受谁知道。厂长，你罚款的时候心里是不是也像你脸上的表情一样，那么冷漠无情，你有没有为我们想想，这五十块钱，会让我几个晚上都睡不好觉。”厂长说：“干不了就不要到这里干，全心全意去捡你的垃圾好了。”女人迅速低下头，好像厂长说到了她的最痛处。厂长又说：“我看你也干不了这个，到外面去捡垃圾可能更适合你一点。你明天不要来了，我叫财务部给你算好工资，这个月十五号你来拿工资。”

    女人抬起头来，睁着眼睛，张着嘴巴，很可怜的看着厂长。她的眼睛失去了颜色，脸色发青，身子僵硬。她身边的空气变得悲哀，似乎有一个灵魂在这里被打入地狱。

    女人忽然跪到地下，用头撞边上的一面墙，撞了几下抬头看着厂长走去的方向喊：“厂长……厂长……求求你给我一次机会……”厂长的身影已走远，女人的声音像刚被杀了还有点气的猪的呼叫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班长走过去，对还跪在地上的女人说：“那么你今天下午就可以休息了。”

    女人不肯起来，可能起不来。另一个好心的女人把她拉起来，安慰她，说市场那里有一个快餐店要洗碗工，不限年龄，你可以去看看。女人站起来发了许久的呆，一步一步走到外面去了。

    之后真的没有看到女人回来，她真的被炒了。

    小个子搭档说：“那大妈错在哪里，为什么就这样把她炒掉了，这么可怜。有时候觉得人在厂里根本不算是个人，人的基本尊严在这里得不到人尊重。他叫你进来就进来，叫你出去就出去。我不明白，都是个人，为什么就不对人尊重一点，要知道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大个子搭档说：“小子，你真像个女人一样，这些没用的话只会让我笑话你，知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