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没素质的打工仔
如果能滚远一点,不再回来,那我至少还能是个人。可偏偏脚不能走,还把头低下,甘愿被当作一只被驯服了的高傲的牛,来到厂里。
“为何又回来?”一个人用一种眼神看着我,“是没有饭吃了,还是鞋子又破了?是走了今晚没地方睡,还是怕睡马路边被治安抓去坐牢?刚才那个劲头哪里去了,脸上为何又摆出一副低声下气的表情?唉,年轻人,真的好丢脸啦!啦,把头抬起来,让我好好看看,仔细看了之后才决定要不要你。”
看了许久他还是决定要我,而我,也决定为他干事。
“你说对了,”我说道,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我是没有饭吃,鞋子也破了;今晚没地方睡,睡马路边又怕被治安抓去坐牢。只要您给我一碗饭吃,我甘愿做一只牛,为您干事。刚才是我错了,冒着饿死街头的危险顶撞您,我真的很愚蠢。”
那人得意的笑了笑,说:
“啦,既然承认了你的愚蠢,那我就给你一次机会。啦,跟我来?”
这人是主管还是班长,是厂长还是老板?走在他屁股后面我一直在琢磨,琢磨是哪一类可恶的家伙。
“您是厂长?”
他没有回答。我把他看作主管。
看到路边有一个水桶,忙问:
“主管,您要不要喝茶,我马上去给您倒一杯茶过来?”
这人看我一眼,懒得浪费口水,一个字也不回答。我却有许多的口水,又问道:
“主管,你那双鞋子破了,晚上下班后我帮你去补。”
“有钱的话给我买一双新的来,我穿48码。”主管说道。又补充道:“如果是街上那种随地可见的三十块钱一双的鞋子,那就免了。”
“等我发了工资我去给您买一双很贵的鞋,只要你能给我一点好处。”
主管瞥了我一眼,把脸转过去,走路。我始终走在离他屁股半米左右的地方,我要始终靠近他,我要让我们之间在距离上产生一点亲近感,至少要有一点其它的感觉。有几个时候我想踩一下他的脚,然后表示歉意。
走了几步,我又说道: “主管,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你有一颗同情心和善良心,对我们打工仔更是特别的照顾,能进到这个厂干活我感到特别高兴。”
他可能不作回答,看样子也懒得回答。不管怎样,他这时已来不及回答了。因为这时有一个人在叫他,他必须赶快走过去,因为那人肯定是老板。
我赶在主管前头连忙迎上去,说:“老板,有什么事,我去帮您干就行,我有很大的力气,我的力气就像一头牛!虽然我被饿得骨瘦如柴,但人都说饿死的骆驼也比羊大,我在我那个穷家里也是干重活的,我挖土砍柴样样都行。老板,只要有什么活儿您吩咐一声就行,若是怕浪费口水,您只要一个眼神,或一个手指指点一下,就行了。老板,不瞒您说,我出来半年了,发过一次工资也只是三十四块钱,那三十四块钱买了六十八个馒头,所有的馒头半个月前通通吃完了。所以仁爱的老板,请您收留我,发我工资,让我不再受饿。”
“那是你自讨苦吃。”老板说道。“在我们厂,只要你认认真真干活,就绝对饿不死,这个我能保证。”
“可我也并不是为了几个馒头在这里受煎熬,我希望有一点点工资。”
“到时候我会发一点点工资给你们,只要你认认真真给我干活。”
“可我也并不是为了那一点点工资,我也有那么一点点想法。”
“你有什么想法不要跟我说。你不想做就快点走,外面人多的是!只要我一招手,大把比你高大的人会涌进来,挤爆车间。不想做快点出去,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做……我做,老板。”
如果不做我真的会饿死街头,那是千真万确的。虽然眼前模糊,但我清楚自己的身体,身体里再也没有闲余的脂肪和热量供它消遣。而且内脏也不容许餐风宿露,如果再这样流浪下去,我将会壮志未酬身先死。
壮志?那是从前。现在,也许只是生物界本能的那点需求,驱使这个身子玩弄下去。
我学着装出一副狗的表情,说:“我做,老板,您给我安排份工作,我一定会认认真真做,绝对不会把机器砸烂,不会把灯管砸烂。”
主管瞪着我:“你敢把机器砸烂?你敢把灯管砸烂?看来这个人神经不正常,老板,还是马上把他赶出去,免去后顾之忧。现在的打工仔,都是些没有素质的神经病,我们要高度警惕。现在说砸灯管,谁知道以后他会砸什么?说不定砸到我们头上,到时我们又能把他怎么样,就算把他关进牢房,也不能弥补我们的损失。老板,现在马上叫保安来把他赶出去?还是我们亲自动手,有我们两个共同对抗的力气,他再怎么野蛮我们也可以将他就地解决。老板,你觉得呢?一进来就觉得这个人可怪,很像汉奸。他总是在费尽心机讨好我,没准就是到我这里讨到一个好评,然后在厂里做尽坏事。你看他那双眼睛,奸诈,充满仇恨。你看,那排牙齿,从一进来就咬在一起,好像我们跟他有仇似的。年轻人,我们之中有谁得罪你了吗?”
主管说时,老板在认真地盯我,他觉得,主管说的每一个形容词,在我脸上都能找到。
他终于宣判说:“就算你饿死街头,我也决不能把你留在这里。不能怪我。你走吧。我不想动手,你自己走出去。”
我意识到就算我饿死街头他们也不会把我留在这里了,我走了出去。
几个小时后我又进了一个厂。不记得是什么厂,只记得一到车间门口,一个人对我说:“如果你是为了钱而进这个厂,那趁还没有彻底绝望之前快点出去。如果只是为了一碗饭,那还可以勉强留下来讨碗饭吃。我告诉你兄弟,这个厂只是个收容所,在这个城市里流浪太久身体失去动力了的人,才会到这个厂来讨一个落脚的地方,不被饿死街头。”
我说:“我只是想要一碗饭吃。”
“那进来吧,兄弟。我带你去找一个狗窝,那地方虽然是个狗窝,但住的全都是我们的兄弟。”
这人叫我兄弟,我轻轻的叫了他一声兄弟。虽然我们不是兄弟,我相信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我一见到这个人,就有种久违了的亲切的感觉。我相信我们上辈子是一家人。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们的血液里正流着同样的孤独、无家可归的情感。
我跟着兄弟来到被他称之为狗窝的狗窝里。这个狗窝里有很多床,有很多被子,每张床上挂有蚊帐,每个床头还有一个枕头,当然铺有席子。如果这个屋子住的真的是狗,那么这些狗够幸福了。可是住的全是人,进去一看,全是人。看到我,人人从床上爬起来迎接我,拍着床板欢迎我,一个一个问我有没有什么吃的。一个人说:“兄弟,有烟吗?”一个人说:“老乡,你口袋里一定有烟。”我口袋里没有任何能吃的东西,更没有铜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