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滚蛋
我的脸一下烧了起来，回答不出话来，只嘴里模糊说着：“找不到路回去，就走到这里来了，我跟你说过了的。你这个女人真是，我是个进厂的，难道你看不出来？你那件厂服哪里捡来的，难道你也是进厂的？你能进什么厂，这么一个小女人，你干得了什么活。”
“难道进厂还需要什么本事不行？”这女人说道，“我告诉你，我出来进厂的时候你还在家吃奶呢！难道你还认为，进厂是一件让人自豪的事，你这小子难道是个神经病？正常的人都认为进厂是小女人做的，大男人都去工地干建筑去了。不过也有好多小孩进厂，像你这么大的小孩很多。不过都是些不挣气的小混混。好好的书不读，来这种屁厂浪费光阴，一世青春，宁愿被坟墓一样的车间埋葬。如果甘愿沉默也好，在厂里面好好做，多少也不至于饿死，然后结婚生儿子，做一个良好公民。可有些人偏偏，自认为自已有一番本事，有远大的抱负，应该做一番事业。年轻人有志向不错，但你进了厂，就不要有别的想法了。好多人，甚至干起了不干不净的勾当，你应该听说过，在外面偷自行车，偷煤气瓶，抢手机，偷衣服，的人，都是从厂里出去的小孩子。唉，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又或许，并不全是这些年轻人的错，老板也有责任……”
一个足有两三斤重的老鼠偷偷的爬到女人捡来的饭盒上，打断了她的谈话。女人感到非常气愤，气愤的不是因为打断了她的侃侃而谈，而是那老鼠太嚣张了，竟然明目张胆爬到女人捡来的饭盒上去，不能不怀疑这是在跟人抢东西吃。女人一脚踩过去，老鼠被踩个正着。“叽”了一声后，老鼠使出全身力气竟然从那只脚下逃掉了。女人叹气道：“唉，真是老了，想曾经，这只脚能踩死一只猫。”
我看到了那只像石柱一样的脚，这只石柱一样的脚像一个木桩，被一个大锤锤进泥土里。只不过这个木桩经过天长地久的风吹雨打，已干了。她把脚从垃圾里提出来，把垃圾摇晃掉，要走。
“你要去哪里？”我无意识的忙问道，我知道她一走，这个空旷的垃圾厂将会变得格外凄凉。
“回厂去。”她说道。
我有点惊讶，忙问：“难道你真的是进厂的？”
这女人不屑一顾瞥我一眼，抬腿又要走。
“地下这些东西呢，你不要了吗？”
“留给你吧，我不要了。”说完转过脸去。走了几步，又被我的声音喊住：
“你的杯子给我行吗？”
“你拿去吧。”女人头也不回，把杯子放到地上，向前走去。
我拿着杯子，看着远去、将永远无法再见到的希望，终于喊道：
“你们厂还招工吗？”
“你觉得你还能进厂吗？”
女人没有停下她的脚步，继续往前走。我心里感到无比绝望，我在心里悲哀，忍不住哭了。
看着无边无际垃圾的海洋，我要走的路又在哪里？无论现在还是长远，眼前看不到路的影子。
夜到了尽头，东方升起了太阳，我沿着昨晚陌生女人走过的方向，独自摸出一条道路来。我从垃圾里走出来，在垃圾里过了一夜，所以，我清楚的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什么角色。我身上可能有很大的气味，脸上一定布满残酷岁月留下的痕迹，双手也没有什么力气了。
可是，昨晚，我在哪里，捡到一身很干净的衣服——今天早上醒来一看，这身衣服，把自己装扮得不像自己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馒头，早上睁开眼睛一看，新鲜的馒头似乎还冒着热气。那不是太阳晒出来的，我不相信太阳会有这等慈悲，把这等恩惠施舍于我——人类只有一个太阳，如果太阳是公平的，那么我就不会睡在这个垃圾堆里，几乎饿死。
我又来到城市里。
有一个洗车的老板看了我一眼，他可能只是觉得身边有一个人的影子，随便看了一下。可是我，他的眼睛把我吸引了过去。
我说：
“用你的水帮我洗洗脸。”
不知是老板听不懂中国话，还是我讲的不是中国话，他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只是望着我，望了几秒针，继续洗他的车。
我走过去，夺过他手中的水龙头，洗了脸。
再没有什么比脸更重要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面子。
我以后进厂也要拿出一点面子来。
我又进了厂。
“我是来见工的。”在新厂我对一位小姐说，她正在玩弄一只富贵的小猫。她看了我一眼，把我介绍给左边的一个男人。这男人问了我一些问题。
我说道：
“你是主管吗？我是来这里做事的，我是个人，我是个来做事的工人，不是来给你们剥削的，请你们要对我公平一点，记住公平一点。我是有要求的，不止是你们对我有要求。我有权力向你们喊不。你们可以对我指责，可以吩咐我做任何事情，但是绝对不可以侮辱我，绝对不可以压迫我做对我不公平的事情。记住我是个人，绝对不可以把我当牛马一样像工具一样使用，把我使用坏了就把我一脚踢开……”
“怎么那么多废话，谁说过你是这个厂的工人了？”那人说道，“你走吧，我们厂不要人了。”
我走开。
我又去找厂。
在另一间空调屋子里，一个人问我：“身份证呢？”
“我是来进厂的。”
“我说你的身份证呢？”
“身份证在袋子里。”
“拿出来！”
“这厂工资高吗？要知道我不是头牛，干了活就要给钱，不要只给我饭吃就得给你拼命干事。饭我是有得吃的，我出来是为了赚钱——可我出来了这么久，却一个钱也没赚到。我晚上是不要加班的，我一加班就头痛。我是个人，所以你们得为这个‘人’想想。你不能再煮那样猪食一样的饭给我吃了，那不是人吃的，人吃的饭菜应该是干净的，也得有点营养，米饭是白的，有米饭的香味……”
“什么把戏？你走吧，我们厂不要人了。”
在另一间屋子里，我站在了一个人面前，那人问道：
“证件呢？”
“身份证我有。”我说，“我是来找工的，我要来这里做工。我是来这里工作的，工作，你们懂吗？工作不是坐牢，不是干苦役活。工人，你们懂吗？工人是有自由的，是有话说的，也是要生活的。我进到你们厂以后你们不要用那种像看待牛一样的眼神看我，我也是有自尊的……你不要摇头，我不是疯子。”
“证件收好吧，我们这里只要……”
我又来到一间空调屋里面，一个女人看着我，说：
“见工的是吗？”
“是的，我是来见工的，我要来找份工作，我要赚点钱，我是有想法的。我到这里来是给你们干工的，我是个人，不是来给你们当牛马像工具一样使用的。你们不要企图欺骗我，那我是知道的，我没有讲话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是知道的，我不想讲出来不要以为我不敢讲出来，我是敢的，我什么都敢，一个人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不敢的呢？”
“我不知道你讲了些什么？你走吧……”
我又来到一个地方，一个人对我说：
“你想要做什么工作？我们厂有……”
“我是个人，只要是人的工作，我是愿意做的。不过你不要企图想欺骗我，那我是知道。你要把我当成个人来尊重，要从心里尊重我，要从行为上尊重我，要理解我。我有名字，有职称，你们不要叫我外地仔。对，我是没受过什么教育，但那不能成为你歧视的理由，我读不起书是因为我家里穷，但穷家庭不能成为你们嘲笑对象。对，我没有素质，但你如果歧视我，你的素质比我低一千倍。你知道吗？你们是不知道的。我走吧。”
“你走吧，我们厂招不起你这种高素质的人。出去！”
白天黑夜轮回了无数回后，我又进了一个厂。
“你把他放到那里？”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那台机械可是一百多万。”
“我怕这个人不能胜任，”那一个人说，“我看把他放在那边做其它的好了。”
“随便你怎样处理吧，把他放到哪里都好，只要能让他干事就行；只要不会把机械搞烂就行。。”
“我一定让他好好干事的，老板放心好了。”
“你们到底要把我放到哪里去呢？”我说道。“你们要把我放到哪里去呢？放到哪里难道我都只是个工具，难道我还不如那台机器有价值？”
“难道你以为你比那台机械值钱吗？你不要自视甚高了。你知道这台机械多少钱吗？一百万！一百个这样的你也抵不了这一台机器！”
“那我走了……”
“你不走还在这里做什么，快点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