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鼠窝
或许真如那个陌生的司机所说,我是病了。这时我觉得好渴,觉得好热,好像有无数蚂蚁在身体里爬。可能也并不是病了,只是睡着了。不过不管是病了还是睡着了,我好像要死了一样,心里难受,眼睛睁不开,脑袋做着梦,嘴里喊着妈妈。在梦里还是病里,我似乎回到家了。我是遍体鳞伤回去的。回到家的时候,好多人在村子路口接我,大伯大妈对我说赚大钱回来了,小孩们一个个问我要糖吃。我身上没有一粒糖,更别说大钱。我看到我瘦弱的身子是被奶奶抱着回到屋里去的。奶奶烧了热水给我洗了澡,用一些不知名的草药把我全身的伤口敷起,又吃了饭。然后,似乎真的回到家了。
不知道是睡了还是病了多久,终于还是醒来了。
我可能是被一只小麻雀叫醒的。
还在梦地里的时候,就隐隐约约感到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在我身上爬。那是我最熟悉的小麻雀。那是在家后面那亩萝卜田里。那萝卜田里有一头石马,只要天不下雨我和弟弟就会爬到石马上去玩。这天弟弟和母亲去外婆家了,就我一个人独自守着石马。这是个春天,萝卜老得长出了粉红色的胡子,萝卜田里长出了野草,野草里藏着几根野菜,那野菜很香,香得不忍心看它,怕一看它它就会消失在萝卜田里。因为下雨总是在家,奶奶不给出来,所以这块萝卜田里总是阳光明媚。虫子在老掉牙了的萝卜叶上安家,蝴蝶在萝卜花上悄悄偷走花粉,小麻雀玩弄萝卜花。不过我一点也不在意,反倒开心它们来捉弄。有一只小麻雀可能觉得我睡着了,大摇大摆跳到我身上来,踩到我脸上。原来麻雀的爪子是这么柔和,踩在脸上,似乎舒服到了全身的每一神经。这时我觉得阳光更加明媚,景色更加迷人。
睁着眼睛想了很久,然后,突然觉得我可能是被一只老鼠抓醒的。因为眼里有一只老鼠。这是一只脏兮兮的老鼠,个头大得出奇,却瘦得只剩皮包骨头。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它还在我裤脚下翻来翻去。这是一只可恶的老鼠,我狠狠瞪着它,它却一点顾忌也没有,还正要往我裤子里面钻,难道我裤子里有它要找的东西?要知道,连我自己几天都没吃饭了!我狠狠地蹬一脚,毕竟,它是只老鼠,立刻逃跑了。
原来还不止一只老鼠,周围几十米的地方,全是老鼠的影子。大大小小的老鼠足可以组成一个国家。这里可能就是老鼠国。一个老鼠不足为怪,这么多老鼠,这个地方变得阴森恐怖,我吓得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爬起来一看,原来这里是一个垃圾厂。满地皆是的垃圾,堆积如山的垃圾,好像这个地球成了垃圾球。垃圾发出一股复杂的,难闻的气味,嗅觉再怎么迟钝的人,也会受不了跑开。尽管这里面有一股饭味,但我忍不住再多站一会儿,跑开了。可是无边的垃圾海洋,我怎么跑也跑不到尽头。最后摔了个跟头。爬起来,又摔了个跟头。所有老鼠不动了,定神各自在一个黑暗的角落偷偷嘲笑。我又一次爬起来,至少我要证明给这些可恶的老鼠看,我至少还是个人。持续摔了几个跟头,不是我不想爬起来,是我身子真的没力气了。最后摔倒的这个最黑暗的地方,我摸到几个馒头,用一个袋子装着。我看看四周,再次确定周围没有人,撕开袋子,流着眼泪,一口一口啃起坚硬的馒头。
馒头没有变味,虽然已经凉了,虽然是别人扔掉的,虽然馒头里伴着我的咸咸的眼泪,但在我嘴里无比美味。
吃完馒头,借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微亮的光,我发现旁边堆放着一些食物。站起来,走近一些,果然,几个桶旁边摆着许多新鲜的食物:很多看起来很新鲜的饭团,还有好多鱼片,有的甚至用新的饭盒装着。不过这些东西都整整齐齐的摆在一起,放在一处比较干净的地方。我的视线忽然被一个明显比老鼠大的黑影打乱了一下,这时候才发现一个大桶旁边站着一个人。
“谁!”
我吓了一跳,连忙退后几步,确定那是个人后,心里才稍稍缓和了些。
那人打亮手亮筒,照在我脸上,开始打量我。
那是个女人,一米五几的个头,三十几岁的样子,穿着很整齐,上衣是绿色的,左上角有一个玫瑰花样的图案。那是件厂服,我看得出来。我想那厂服是她从哪里捡来的。她一直在注视着我,或许早已在注视着我了。她一点也不惊讶,她的脸上好像永远都没有表情。不过那双眼睛看久了,还是看出了那双眼睛有点点恐惧。然后,她说:“都翻过了,没有了。”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不过我说:“翻什么?”
她模糊不清的说了几个字,捡起脚下的一个矿泉水瓶,一步一步走到桶边,抱起两个快餐盒,和一个黑色的袋子。她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看着我,看了我一会儿又往前走两步,又转过头来看着我,说:“你在‘妮之妮之’做过?”
她说的“妮之妮之”大概是个厂名,那名字我听都没听说过,哪有做过?于是我说:“没有。”
“你很像他。”她说。“那小子被人打断手了,因为在厂里偷东西。”
“那不是我,我从来不偷东西。”
“被打断手后送去了公安局,坐了一个月牢,后来出去流浪了。很像你。”
“那不是我,我从来不偷东西!”我坚定补充说,“我不是在流浪,我是因为找不到回去的路才到了这里。”
“我又没说你是小偷,我是说你跟他很像。”她说。“也不知道他怎样了,一个人在外面,孤苦伶仃的,很可怜。”
“不过我从来不偷东西。”我说,“偷了东西,流浪也活该。”
“也没什么可怜的,”女人说,“打工的人谁不是一个人在外面,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女人可能踩到一个什么东西,弯下腰去,伸起腰来的后,果然,捡到一个硬币,还有一枚很大的铁钉。女人好像捡到了一张百元大钞,高兴之情浮在脸上。嘴里自言自语地说:“城市里真是什么都有,钉子和钱能同时踩到,真是好命……唉,如果真的好命,我就不会为这么一枚硬币而感高兴了。”
她把钉子放入上衣左边口袋里,把硬币小心地放入右边口袋。她应该是在庆幸钉子不是竖着的,其次是那枚硬币。她收藏那个钉子可能是因为它有意义,也可能因为它是铁,有回收价值。后种可能更大一些,我不相信捡垃圾的人还会收藏什么钉子,这只不过是一枚普通的钉子。
她继续在地上寻找起来,那神情好像确定地上一定还有好多硬币。找了好几分钟,不仅没硬币,连一个铁钉也没看到她捡到。终于伸起腰来,拍拍背,对我笑了一下说:“硬币都是几个几个的掉,可是只有一个。这次可能只掉了一个。不如你来找找,你的眼睛要好些,说不定真的有。”
我说:“就算真的有,我也不会弯下腰去在这种满地臭味的地方捡一个硬币……何况没有。”
她定睛看着我,半嘲讽的说:“难道你是富人家的儿子?”
“我不是富人家的儿子,”我回答说,“但我不会到这个地方捡东西。”
“那你到这里是来做什么的?你刚才吃的东西难道是你从家里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