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剪不完的线头
于是,我成了一名剪线工人。刚进去的时候,确实觉得剪线是一份多么轻松又无聊的活儿。主考官说的一点都没错,周围剪线的全都是女人。不过主管官没说,那都是些上了年纪又不好看的女人。刚进去的时候,我是拿着七分自豪三分得意大摇大摆走到许多大妈大婶中间的,很有派头的找一条凳子有模有样地坐着,然后等着别人拿轻快的剪刀和衣服来。没坐几分钟,我觉得我坐在这里就像被大妈大婶们剪下的线条,黑色的线条被剪下后躺在地上,被人忽视,甚至被人踩来踩去,最后没了生命。我觉得我被主考官耍了。这工作哪有他说的那么伟大,这剪线哪里像需要聪明的人才能干的?这些被他说的精明的女人,那有气无力的样子哪里像是精明的女人?一问那个剪线的大妈,她说这剪线的苦差事只有像她们那样上了年纪、没有技术、只为了讨点饭吃的人才干的,像我这样聪明的年轻人,应该去踩双针或级骨,那个工资也高。我脸一热,心脏猛烈跳动,一握拳头,去找主考官。
我站在主考官面前语无伦次的说:“快点安排一个有份量的工作给我,不然有好果子你吃!原来你是在骗人!剪线哪里是我这种聪明的人肯干的?那大妈都说不是我这种人能干的,你却硬要把我骗到这里来剪线,难道把我骗到这里来剪线你得到什么好处了吗?快点把押金退给我。这厂我不进了!”
主考官说:“胡扯!快点给我回去剪线,不然,我要叫保安来了。你应该看到厂门口那几个保安了,个个身强力壮,他们几个手指头就能把你活活捏死。”
主考官完全不像早上那个有笑有说的主考官了,这时他像个鬼,好像我再出一下气,他就会过来卡我脖子,把我卡死。
门口那几个保安我不能不发现,我进厂走过门口时他们就狠狠地瞪着我看,只是那时因为剪线的那股兴奋,没有意识到。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不该进来。
可是后悔已经太迟了,这个厂看起来不会再有别的门,就算有别的门肯定也会有保安把守。何况我已交了五十块钱押金,再把这押金浪费,就算活着回去了,也会被母亲骂死。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刻,主考官又发话说:“就算你不怕那几个保安,你也不可能不怕蹬在警察所里的警察,他们个个都有枪,就算你插上翅膀飞了出去,他们会一枪把你打下来。”这不得不让我想起那晚看到的那几个拿着手电筒的查房警察,当时他们手上如果把手电筒换成手枪,我肯定被打死了。想到这里,我的手脚抖个不停,抖着喉咙说:“我马上去剪线。”
我老老实实的坐下来剪线,连头也不敢抬一下。可心里那股委屈难以平静。剪线真的是多么无聊。自古以来这针线活儿都是女人干的,如今,一个大男人像女人一样老老实实安分地坐在这里,一手拿着线,一手拿着剪刀,在这个颜色味的屋子里剪来剪去。衣服在这只大手上展来展去,三个手指有节奏收缩,这一切动作尽管轻巧,在心里却是那么沉重。偶然看到周边的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一个怀有伟大梦想充满人的尊严的大男人,竟然和这些只为了吃饱饭的小女人排排坐在一起干同样的活儿,心里痛苦的滋味又加了一层。这些女人好像在用鄙夷的眼神打量我,好像分析我是不是也是因为没有饭吃才到这里来剪线的,好像在琢磨我是不是个男人,如果是的话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剪线……剪着线头,每剪一个线头像剪掉一个希望,我觉得我眼前灰暗极了。
眼前一灰暗就剪到了手指。因为灰暗来不及感到疼痛,只看到暗红的血仿佛从玻璃里涌出来。
“哇!你这个人怎么搞的!”班长指着我说,“你知道这些布有多贵吗?这些血你要怎么洗得掉!你这个呆子,剪到手指还这么傻乎乎看着,难道不知道拿开吗?快点把手拿开!你到底有没有长眼睛?”
班长狠狠地把衣服从我桌子上抢开,很心痛地望着布。又狠狠地瞪着我:“等一下跟厂长商量该如何处罚你。快点到外面去,把血流干了再进来。”
血怎么也流不完,流着流着甚至不流了,我只有把伤口在墙上擦了擦,擦去可恶的血迹。站在走廊上,对面那栋三层楼的房子是我的全部视眼。那栋白色的房子像一个黑色的坟墓,里面埋着一个人的血泪,一个人的梦想。房子上的玻璃反射着强烈的太阳光,太阳光刺中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变得麻木,还是变得坚强,曾经不能直视的太阳光,现在看久也不会觉得痛。
“流干了没有,流干了就快点进来!”班长在车间门口喊,“一个打工仔的身子哪能看得这么娇贵,流了这么一点血眼睛也这么泪汪汪的,如果这样以后你要怎么活下去?快点进来,几筐几筐的货等着你去完成。”
血干泪也干后,我又去了车间。班长给我拖来了几大筐货,一筐至少要剪两三个小时,剪完这几筐货至少也要到凌晨两点。这倒不让我担心,就算剪到明天早上,也还是会剪完的,就算剪到明天早上我也不会死,让我担心的是,被我鲜血染红的那件衣服到底有多贵?他们要我赔几倍的价钱?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拖着疲惫的身子,终于熬到了天亮。天亮终于被允许去睡会儿。尽管我瞌睡得几乎睁不开双眼,但我没有随便去找个坑睡一觉的打算,我现在只想,尽快找个方法跑出去。我在宿舍门口仔细观察远远的保安室,偷偷留意厂门外有没有警车经过,也偷偷地观察马路边的草丛里有没有警察,也用心琢磨街上的路人是不是卧底。保安室里从不断人,两个高大穿着制服的保安威武地站在那里,他们握着拳头在墙上敲来敲去,他们正在训练拳脚,好像知道我要从门口跑出去。厂门外虽然没有警车,也没有穿着警服的警察,但有几个身着农民服装的高大男子在一棵树下走来走去,眼睛一会看这里,一会儿看着那边,行迹很可疑。他们的口袋似乎有一个长方形、类似枪支的物体,他们的手作一个正要伸进口袋的架势。他们看起来个个身强力壮,行动敏捷,枪法很准。就算一只苍蝇从远方飞过,他们也会准确无误射下来,何况我一个那么大的人从他们眼前跑过。
我在宿舍里的一张空床上睡了一觉。下午醒来,那股饥饿的感觉是这样:肚子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这个世界上除了能吃的东西外我一无所求,现在哪怕只给我几根能吃的草,就算有许多人看着,我也会把它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