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门卫老乡心中的愤怒

    “他们又在那里停住了，看到了吗？”门卫老乡说。“

    “我看到了，”我说，“他们望着玻璃干嘛呢？”

    “他们当然不是望着玻璃，”门卫老乡说，“而是在看车间，看车间里的人干活卖不卖力。老弟，你可真是好笑，难道玻璃上有金子不成，他们要去看玻璃？现在我基本上可以确定，那人一定是个老板，或者是大老板，比王老板还大；或者是小老板，只是王老板的跟班。不过，凭他开的那辆一百四十万的车，说他是王老板的跟班似乎不符合逻辑。所以按常理分析，这人一定是大老板。哇，看来以后开门的时候得快点才行。……我呸，”门卫老乡忽突然又骂道，“我为什么要快点，要知道他开的是一百四十万的红色宝马，我的工资可才六百块！”

    “这有什么关系吗？”我问道，尽管我模模糊糊知道了六百块与一百四十万之间的微妙关系与矛盾。

    “以后你会明白的，”门卫老乡说，“至于具体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总之，我觉得，我，还有工厂里的其他人，每月拿着五六百块钱工钱，每天干活到半夜，每餐吃的是那么些猪都不喜欢的食物，还要受尽冷眼，而他老板，只要在空调房里坐坐睡睡，每天吃大鱼大肉，夜晚去酒店泡温泉，早上睡足了随便什么时候起来，几步路开宝马，隔两个月坐飞机全世界游玩，这样，他的帐户每天都是几个零几个零的加……这样，老弟，我跟你讲，每当我站到太阳底下汗流不止的时候，每当看到那辆几十百把万的小车从我脸前呼啸而过，我又不得不弯腰点头的时候，每当我端着那只饭盆把饭倒进桶里，饿着肚子偷偷想哭的时候……我，老弟，那种滋味你多少应该明白点了。”

    “我又没做过保安，”我说道，“我用不着站到太阳底下去晒得汗流不止，也用不着向老板点头……老板，哦，对了，谢桂林带我去的那个什么五金又纸品厂的老板，我告诉你，他是个多么可恶的人！他有多可恶你知道吗？我告诉你门卫老乡，他那可恶的样子，简直没有一个这么可恶的地主了！你知道吗，我在那里干了两天两夜，累得差点晕过去了，后来因为身上长了一些小豆豆，他就宣布说我干不了那个。我干不了就算了，他竟然不给我工资！要知道那是我两天辛辛苦苦差点晕过去的，应该给我的血汗钱，他就这样不给了！按理来说应该给一百，不，应该两百，要知道我累得差点晕过去了！然而我去找他要的时候，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他眯着眼睛，好像还在笑话我的样子，说：‘做两天也要工资，谁告诉你的？快点出去！’你想我当时有多气愤！可是，见我不走，那可恶的老板叫来了两个高个子保安，把我硬赶了出来——如果我还不出来，他就要把我的手脚打断了……唉，想起来就害怕又气愤。还好，当时我吓得跑了出来，不然后果不知有多严重。”

    “那是，还好你跑了出来，”门卫老乡说道，“不然他们准会把你打一顿的，我上个月就联合另外两个保安帮老板打过一个人。那是个十几岁的年轻人。大概和你差不多大，只是比你胖点高点，比你骄傲点。记得情况和你差不多——不，也并不是差不多，你比他冷静点，严格的说，他比你勇敢点。情况大概是这样吧：他干活不卖力，被厂里炒了鱿鱼；按理来说，被炒应该结工资；可是主任说是他干活不卖力，一个星期两次迟到，一天上十几次厕所，所以是被厂里强制自动离厂，不必支付工资；可是他不服，坚持要工资；主管更加坚持；后来，这人大胆包天的闯到老板金碧辉煌的办公室，单说不事先报告闯入就让老板大发雷霆，还来讨工资，那真是‘启有此理！’……我们赶到的时候，那人正揪着老板的衣领，横眉怒对，双眼寒气逼人，我敢相信，如果我们晚去一步，他们两个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过聪明的老板是不自己动手的，何必自己动手呢，弄脏了自己的手，损害了形象，尽管他是下得了那个狠心的。何必自己动手呢，他只要手指一按，按1，或者2，保安室的两个电话就会同时响起，而我们就会以最快速度冲到办公室门口，只要老板一个吩咐，我们就会推门而入，把暴力分子制服。我们是通过特别训练了的，我们每天训练防火救灾防小偷的同时，也训练保护老板的安全。不必说，那人被我和另外两个人制服了，就算他再怎么怒火中烧，我们也能把他制服，因为我们有三个人，手中还有棍子。当然啦，那人也并不是那么好制服的，我们用棍子打他的时候，用脚踢他的时候，他还是狠狠的捶了老板两拳，把老板白里透红的脸捶得青一块紫一块。当然，这样的情景招至了惨剧的发生，由于我们为了全力给老板解困，用力过猛，结果那人被打得鼻子嘴里全是血，更严重的是头有一个地方血流不止……最后，他缩卷着身子，躺在那张桌子底下，两只眼睛微微睁着，眼神里再也看不出怒火——这时候，我从他眼睛里似乎看到了，看到了一些什么东西——什么时候，我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人：这是一个人，一个和我一样完完整整的人。他有手，有脚，有嘴，有眼睛，有思想，有感情，有感受，的人。他和我一样，是个人。他有一个家，有爸爸，有妈妈，还有兄弟姐妹，有朋友，像我一样，被人爱着，也爱着别人。他和我一样，是个人，会痛，会委屈，有尊严，的人……可是，这个人，眼前这个人，他躺在地上，缩卷着身子，两眼一动不动的睁着，没有任何光彩。他缩卷着身子躺在地上，两眼一动不动的睁着，像一条狗……”

    什么时候，门卫老乡的眼睛里圈了两框眼泪，正准备流下来，而且那准备的样子，好像眼睛里还有很多。

    “后来，”门卫老乡继续说道，没有让眼泪流下来，“我没有通过老板同意，就把那个人背了出来，送去了医院。完全情不自禁。背到医院后，没有哪个医生肯正眼瞧他一眼，医生们只叫他报上名来，然后拿挂号单。这些东西我们哪里有，我仅有的几块钱都没放在身上。这时候那可怜的人血在他头上凝固了，可能是凝固的血把伤口堵住了，血没流了。眼睛也开始动了。可是身子还是软弱无力，我努力架着他可他还是摇摇欲坠，可能血流得太多的原因。我又把他背到市场那里的一间小诊所。要知道，我一路背着他来，我腰酸背痛，我心里着急。那诊所里的医生用同样的口气说：‘没有钱来看什么病？’后来，那医生还是给他擦了一些消毒水，擦完后就叫他离开，还叫他快点，因为外面有一个人正推门走进来。也许是这个人命好，也许是这个人够意志坚强，正当我以为他没得救了的时候，他从我手中挣脱开来，自己独立站着，嘴里还说着：‘我没事，死不了。兄弟，谢谢你，你今天打了我，但我不怪你。其实这也不能怪你，是那条恶狼心太狠，你们只是他手中的一个工具，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很善良，就凭你把我背到这里来，无论你以前做过什么，你都是一个善良的人。’说完后，他走了，一步一步艰难地朝一个十字路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