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午饭吃到一条虫子

    我感觉食堂瞬间安静极了,抬起头来，看到好多人莫名其妙地望着我。思想了一会儿才大概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望着我。于是我解释说：

    “为了安全起见，为了安全起见。”

    我觉得我说得已经很明白了，但看了一下那些人的眼睛，似乎一点也不明白。于是我又补充说：

    “里面有虫，里面有虫……”

    过了一会儿，有人终于打破沉默，接着一个声音一个声音地说起来：

    “去，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啊！想吃干净的就别到这里来……”

    “那也用不着吐在桌子上啊！还吐得那么大声，那么呕心！”

    “苦还是甜啊，小弟？”

    “老兄，你不应该吐出来，应该吞下去，这玩意儿很补的。”

    “煮饭婆对你不错！”

    “别说啦，”一个女孩忽然站起来，用饭盆敲打着桌子，尖叫着说，“吃饭还要叽叽呱呱的，我吃不下去啦！”

    “吃不下去，我才不信呢！”一个男孩说。

    那女孩还是吃下去了，捧着饭盆艰难地把饭往嘴边送。吃着吃着，她那两个温柔的眼睛里泛起眼泪，泪水顺着她雪白的两颊流进饭盆里。这下，她真的不吃了，趴在桌上汪汪地哭起来，哭得很伤心。有一个女孩走到那个男孩面前，用饭盆敲打他的头，说：“闭上你的臭嘴，现在把人家弄哭了，你是开心啦！”又走过正在哭的女孩身边去，摸摸她的肩，说道：“别哭了，小麦，这有什么好哭的了，我们以后别在这厂里吃饭了，去外面吃就是了。”

    厨房变得安静了，人人苦着脸，紧锁着眉头，一口一口艰难的把饭往嘴边送。不知道这种不好的气氛来自哪里，是饭里，还是桌子上，还是那条虫子里？可能怪我，我是不应该把那条虫子吐到桌子上的，还吐得那么大声。不过我又觉得也不是我，我觉得，每一个人的饭碗里有一个我暂时还不知道的秘密，是这个秘密让女孩哭，是这个秘密把车间变得这么安静的痛苦。

    也许是因为一天多没吃饭了，一盆饭连汤带底吃了个精光。而其余的人吃得也不少，打满了的饭盆是一粒不留。这饭好吃吗？又不觉得。吃完饭后我发现我的牙缝里填了一些沙子，和一些不知名的青菜。吃完饭后才觉得我刚刚是不是吃了一碗泥土，怎么满嘴泥土味？不管怎样，肚子还是吃饱了，吃饱了肚子浑身都舒服，只要浑身舒服，干嘛要去计较吃的是什么。

    厨房原来在这里叫食堂，也有人叫造粪厂，不过当然还是叫食堂好听一些。

    吃完饭后要去加班，这是班长吩咐的。大个子早已在那干活了，看到我进来便瞪我一眼，说迟到了。我说我刚刚才吃过饭，一吃完饭马上就进来了，怎么能迟到？大个子说晚上吃饭只有二十分钟，过了二十分钟就算迟到。我说二十分钟怎么能吃好一顿饭，上一回厕所也得二十分钟。大个子说他不管，这是厂里规定的，反正你以后别迟到就是，你迟到了我一个人就不好干活。这时候班长走了进来。

    班长一进来就不停地看我，看我的手，看脚，看脸，看衣服。说：“你怎么还穿着这身衣服，穿这样的衣服怎么干活？真不明白，干了一天的活，衣服怎么还干净？”

    “这么说你是怀疑我在偷懒了？”我说。“我一点也没有偷懒，不信你可以问大个子叔叔。”

    “懒倒是没偷，”大个子说，“就是有点怕死，还怕搞脏这身衣服。”

    “这衣服回去之后我要换掉。”我说。“班长，今晚要什么时候下班？”

    “还没开始做就只记着下班，下班，下班，快点干你的活了！”

    说完班长走了。班长走了我问大个子，加班到什么时候？大个子说他也不知道，要等上级通知，一般都是在十二点左右。十二点？我惊呼。当然是十二点，大个子说，那还是早的，如果晚的话要到天亮。天亮？你肯定是说着玩的，怎么会要加到天亮，那些灯也不能照这么久？大个子说：谁跟你说着玩的，你这个屁孩儿，就知道你吃不了苦，一个大男儿，加点班算得了什么，赚钱难道不重要？我说，我当然能吃苦，你们能吃的苦我当然也能吃！大个子说，这就对了，你跟着我干，好好的干，到发工资的时候包你不下八百！八百？我一个月的工资是八百块吗？大个子说，当然，说不定以后还有得加，说不定能加到一千块呢！说不定老板大发善心，给你两千块也是有可能的！

    这时候矮个子主管不知道从哪里走了进来，不偏不倚，正好站在我眼皮底下，瞪着那对小眼睛仰头看着我。我想躲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每次进来都看到你空着手站在这里呆着，难道就这么清闲吗？”他说。“不想干活就别进来，进了这个厂就应该好好干活，老板是要给你工资的！你看你个子这么矮小，头脑又这么简单，干活还这么不卖力，要老板怎样算工资给你？好了，别再站着了，从现在开始，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不好好干活，不卖力干活，老板是不会给你工钱的，知道了吗？”

    我没有回答，狠狠地瞪着他。别的话我不跟他计较，可是他说我个子这么矮小，头脑这么简单，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我个子虽然算不上高大，但也有一米六多，而且这个厂不够一米六的也大有人在；说我头脑简单，他无凭无据，跟我话也没说过几句，凭什么说我头脑简单？难道他飞到我学校里去问过我班主任了？就算问过我班主任，班主任也不能下此结论，要知道虽然我成绩不行，可我头脑可聪明得很……

    “还不去干活！”主管叫道。“我看你一天干了几多活在那里？”

    “主管……”刚叫了一声主管，我的心就跳得很高，我一边努力控制着心跳，一边努力控制说话时不结巴，“主管，你好像很讨厌我……我好像天生就是你讨厌的那种人，要不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刻薄？我站在这里也只不过二十秒钟，而且也不过两次，难道就凭这点就说我偷懒了？要知道我是全心全意在干活，并没有偷懒的想法。还有，你说我头脑简单——就是说我不聪明了——如果我不聪明的话，那个梯子就不可能架这么高，你问大个子，那个办法就是我想出来的。还有你说我个子不高——这么说你是怀疑我干活拿不出力气来了——要知道主管，我虽然个子不高，可我有很大力气，你问大个子，我干的活比他还要多。”

    “是的，”大个子说，“你干的活比谁都多。”

    听得出来，大个子似乎是在讽刺我，这让我多少有点难堪。不过这时主管倒是非常仁慈地走开了，走的时候只说了一句好好看活别再偷懒的话。然后我们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