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一天上班
我和他是搭档，这是班长说的。班长还说：“你们两个要随时能完成我吩咐给你们的任务。你们两个要在这个平凡的岗位上创造出不平凡的业绩来。你们两个要以一个冲压工而自豪。你们两个要有坚韧不拔的毅力和信心，完成老板给你们的使命！”正当我觉得班长说得很激奋的时候，那个搭档说：“班长，这个人会冲压吗？我看他那笨乎乎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个冲压工，他竟然连那个空炭都不知道什么东西！”班长说：“这个你不用管他，他说懂，就懂，不懂装懂是过不了关的。”我看了看这两个人，身体更热起来——我开始醒悟，这冲压我到底懂不懂？
没有技术，最终还是蒙不过关，当班长指着一台机器叫我动手的时候，我只能坐在板凳上发呆。班长指着一个红色按钮，我按下红色按钮，结果被一声“铁垮”吓得差点从凳子下摔下来。班长和搭档一阵哄堂大笑。笑过后班长把我吼到一边去，一连串让我很不是滋味的词从他嘴里流出来，搭档扒在班长的肩膀上，咐和笑着。这时候的我应该保持沉默，以冷眼回应他们的嘲笑声。可我却说：“你们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除了这冲压的东西我不会之外，其它什么事儿我全都懂。”他们笑得更放肆了，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厌恶的笑了。我鼓起眼睛，看他们能笑到什么时候！
他们终于不再笑了。最先停止笑的是班长，他瞪了搭档一眼，叫他回原位干他的活儿。然后指着我说：“你，跟我走。”
原来大车间后面还有个小车间！班长把我领到小车间里。小车间很小，但满满当当挤满一屋子东西，多少一点也不比大车间逊色。第一眼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个大缸。这个大缸有五个水桶大小，二米来高，是一个巨大的东西，往缸边一站，我像挂在水桶边上的一个瓢。小车间比大车间似乎还要热。小车间的空气中多了一股药味。小车间的屋顶上没有大梁，没有风扇。
班长带我在车间里转了一圈，帮我物色工作。小车间只有三个人，一个女的，和两个男的。那个女的，很矮，很瘦，脸上没有一点肉色，眼睛没有一点光彩，看样子是从小营养不良，长大后长期吃不饱饭，而成就了她猴子一样的脸。那两个男的之中的一个男的，四十岁上下，同样也是面黄肌瘦，四肢像干枯的竹子，眼珠深陷在瞳孔里，看人的时候特别吓人。另外那个男的，身体倒还高大，肉也不少，但也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干起事来无精打采。他正在搬一个大铁盘，大铁盘里是一些固不固液不液的东西，还散发着难闻的味儿，气味和形状一齐呈现在我面前，我立刻要吐起来。大个子倒是英勇、耐得住折磨，他端着铁盘的时候几乎把那臭东西贴到了鼻子上。最后，当他把铁盘端到目的地的时候，他光着手往臭大粪里搅拌起来……我看一眼赶快转移视线，不然我怕我会吐出来。
不偏不倚，我们正好走到大个子旁边。大个子瞥了班长一眼，班长瞪大个子一眼，说：“这个人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带他……”
我吓得退后两步，脑子里一阵轰隆隆作响：“叫我干这个？这怎么行？班长，我不会干这个。”
“这个也不会，那个也不会，那么你要干什么？”班长说。“不干也得干，没得说！”
“不行，”我说，“我非常不愿意干这个！你要我干这个，我宁愿不干了。”
“不干了随便你，你想走走就是了。”
班长丢下一个句子径直而去，把一个多么艰难的选择题扔给我。我望望门口，大门敞开着，外面有凉爽的风，新鲜的空气，自由的阳光，只要一跨过那个门口，我就会变成一只快活的小鸟。再看看屋内，这是什么屋子，简直是地牢！看看这些面孔，这些瘦骨嶙峋山鸡，哪里像个工人？那些臭气熏天的液体，怎么能叫我的手在里面翻来翻去，我的手可不是来干这个的！总之，我，不可能在这里干下去。
“还站着做什么，还不过来？”大个子在喊我。
“你干你的吧，叫我做什么？我不干这个。”
大个子右手搓左手，左手搓右手，就这样搓去了两个手多余的大粪，然后把手在水泥地上擦擦，手上露出了手的颜色。
“你是真的不做？”
“那还有假，”我说，“你看我像是干这样脏活的人吗？”
大个子很不近人情，把嘴不以为然地一撇，说：“那你就站在这儿吧。说实在的，你并不像个干这样脏活的，你是一个很潇洒的公子哥儿，你家里很富裕。那么小伙子你快出去，我怕我不小心弄脏你的身子，再说这里又那么热。”
这些嘲讽的话听得我一点滋味也没有，我难堪得低下头去。又抬起头来，说：“你也用不着取笑我，你明知道我家里是很穷，所以才要出来打工的。你也不要小瞧我，现在我是一个打工的，用不了几年，我就能干一番事业。不信你等着瞧好了。”
“我完全相信你能干出一番事业来，”大个子说，“第一次出来打工的人都这么说，我刚出来的时候也这么想。小兄弟，这种想法很不错，说不定将来，你和我完全不一样，能真的干出一番事业来。”
我说：“那当然，你怎么能跟我比。”
说好不在这里做，可不知为何，两个小时过去了，我还在这里，而且不仅是站着，还跟着大个子干起了那个我认为脏到了极点的粗活。
大个子搬来一架梯子，让我先爬到梯子上去。他找来一个大瓢，站在梯子下端，一瓢一瓢舀铁盆里的臭液体，我负责在上端往大缸里倒。大缸里是一缸翻滚的水，水上飘着一层白色的泡沫，泡沫有时被开水翻到四边，从中间露出极稀的淤泥，淤泥被从缸底冲出的一股气体冲得上下翻腾，场面有些壮观。我站在上面有些晕眩，我担心我如果不小心掉到大缸里去该怎么办。我问大个子这缸有多深，这缸里的水是用什么做成的。大个子说这缸有二米深，水是化学物质做成的。化学？我没学过化学，但我知道过美磷和甲安磷也是化学，同时又想到老鼠吃到钾安磷之后会马上死掉。我吓了一跳，立刻从上面跳下来，忙说：“什么化学，有没有毒？”大个子说：“你干嘛要吓成那样？毒当然有，不过毒不死人。”只要不死，没什么可怕的，我又爬了上去。又问大个子，这些东西为什么那么臭，是不是做皮料用的。大个子说什么是皮料。我说皮料就是用来种庄稼用的东西。大个子说当然不是化肥，这是五金又纸品厂哪里来的化肥，这是纸浆。我感到好奇，纸浆，为什么会那么黑，教室里那些作业本不是白白香香的？大个子向我使一个眼神，我往身后一看，一个白白胖胖的矮个子男人站在我身后，正认真看着我。
这人一米五几的个头，短头发，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裤子，脚上一双精致的红色皮鞋。这人有一双猫一样好看犀利的眼睛，这时两个眼球正翻在眼框上方，一动不动地仰头看着我，让我觉得更有趣。不过这人神情严肃，表情冷漠，来历又不明，我不敢长久观望。我正想转移我的视线，听到这个人冷冷地说：“看着做什么？我好看吗？还不干你的事！你是来做什么的？到这里来老板是要给工资给你的，哪能让你做事这样懒散？你是新来的？新来的要跟老师傅学一下规矩，厂里是有厂规的，下班的时候到保安室里去好好学习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