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一次见老板
她们数落完厂里最无用的男人,接说又夸厂里最优秀的男人,当然,厂里最优秀的男人非老板莫属。这是无可争议的,包括我妈在内的三个女人一致同意。
不过,优秀是优秀,心地善不善良另当别论。就拿张阿姨来说,她抱怨厂里饭菜不好吃,每个月没有一天休息,每晚加班到十一点,三个月不发工资,冬天没有热水洗澡,夏天宿舍没有风扇……她认为,所有这一切,都是老板的错。所以在她们眼里,优秀不等于是个好人。
“真的,”她说,“在家的人以为我们在外面过好生活。每次回家,村里的人都喊着发财老板回来了。他妈的,这是什么发财老板啊,明明就是个叫花子!他们不知道我们在外面过的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几个人挤在一间屁股大的屋子里,厕所在这里,厨房也在这里。人们常说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你看我们啦,有时晚上月亮都落下去,我们还没有下班,这也叫日落而归吗?一年到头放不了几天假!为什么?难道这就是工人……”
“好了,吃饭了。”我妈打断张阿姨的抱怨,“不要抱怨这抱怨那的啦,好像抱怨能当饭吃。人啊,要有正能量,知道吗?开会时老板不是常常告诉我们,要有吃苦耐劳的崇高精神,要有任劳任怨的优秀品质,为国家做贡献,为厂完成更多的订单,老板不会忘记我们,国家也会记得我们。难道这些你都忘了吗?”
“不记得了,全忘啦!”
“忘就忘了,来,吃饭吧。”
吃饭时张阿姨又抱怨说:“大女儿马上要开学了,学费还没有着落。听说昨天要发工资的,眼鼓鼓瞪到晚上,结果一点动静都没有,又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了。”
“你女儿上高中吧?”
“高二了,学费要两千多。”
“差不多耗掉你半年工资。”
“可不是吗?要不吃不喝。”张阿姨补充说。
“你大儿子不是已经出来打工了吗?”我妈问道,“对了,他在哪个厂做,还要人吗?把我儿子也带去。”
张阿姨沉默了一会儿,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后又露出另一副表情,她看着我,鼓着眼睛说:“你儿子吃得消吗?那可特需要力气。我儿子可牛高马大,什么都能干!你看你儿子,矮矮的,还不到我儿子的肩呢!”
我气上心头,很不服气地反驳说:“长那么多肉有什么用呢?我不信我不如你儿子!”
“好啊,小子,明天带你去试试看?”
“试就试!”
于是,第二天,母亲把我交给了这个女人。她把我带到一条街上,又把我交给了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这男人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把我带到一个满是腐臭味的角落里,在一个充满破铜烂铁味的门口外边,他又把我交给了一个身材高大、穿着像乞丐一样的年轻人手里。这年轻人看了我几眼,说:“跟我来。”
这大概就是那个叫张阿姨的儿子了?我想。“怎么穿得这么破烂的衣服?脸上怎么那么黑?手上怎么那么多油?”
“看着我干吗?还不快点跟我走,要知道我的时间很宝贵的。我告诉你,我一分钟能给厂里带来五百块的财富!”这年轻人见我好奇地望着他,好像又看穿我的心思,综合说道,“你别看我穿得这么烂,脸上这么多机油,这都是金钱你知道吗!我告诉你,一块铁在我身上刮一条口子,就等于刮出一百张一百块的钞票;我的衣服在机器上每抹一滴油,就等于抹出五十张一百块的钞票。你别好笑,这是精确计算过了的,老板都认同了。所以说,我在厂里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告诉你,在厂里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给老板创造这么多财富的。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如果你也能干出我一样的名堂来,你再骄傲去。不跟你讲了,快点跟上来!我的时间宝贵得很,说不定老板又在焦急地等着我回去解决问题了。哦,这不,手机又响了,一定是老板找我的!哦,不是,是我妈打来了。”
他讲了几句话挂掉手机:“是你妈打来了,她问你进厂了没有。”
我跟着他,走在他后面。他不时回过头来叫我走快点。可我始终不能走快点。我在想象着前面是一个怎样舒适、明亮的车间,老板有一张怎样和善而大方的面孔,员工们开心的给老板做着事……
“走快点好吗?”
我快步赶上去。
“你叫什么名字?”他看着我说。
“谢东东。”
“我叫谢桂林,”他自我介绍说,“一个小组长,管二十几号人!厉害吧?”
“厉害!”我说,“那我是叫你谢桂林,还是叫你组长?”
“当然叫谢桂林,”他说,“我不一定是你的组长,你要知道这厂有好几十组长呢!”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身份证呢,带了吧?”
“带了。”
“你还没有十六岁吧?”他不停地打量着我,“脸上还挂着一些孩子气。我们厂没有十八岁是进不去的。不过看在我妈和你妈很熟的份上,我是可以让你进去的——我当然能让你进去,只要你能吃苦。”
“我当然能吃苦。”
他笑了笑,说道:“话可别说得太早,我听我妈说你是第一次出来的,什么才是真正的苦大概你还不知道。”
“你们能做的我也能做。”
走过两条走廊,走过一个门口,走进一间屋子。屋子里很冷,冷得手臂上起了许多麻麻点点,仔细一感觉,那叫舒服。这屋子里除了冷得舒服,还有很多养眼的东西,这屋子很明亮,很美丽,像一座现代小皇宫。我看到雪亮的墙壁上挂着一些好看的图画,好看的地板上摆着许多我从未见过的好东西,摆在这里好像是黄金做的。有一个好看的玻璃缸摆在一个墙角,里面有几条胖胖的金鱼。屋子南北两边,放着几张好看的椅子,中央,摆着一张好看的书桌。我看到书桌旁坐着一个胖脸男人,坐着的样子像一幅庄严气派的画,他正在写画着什么。
“老板,”谢桂林走到书桌前对那个人说,“就是这个人。”
我早已绷紧心弦,听到叫老板,全身冷得发抖。我目不转睛的盯着老板,努力装出笑,我觉得我笑得不够真诚,不够自然,我觉得我手脚呆板,样子笨拙,一点都不优秀,我担心老板会看不起我。可是越担心越紧张,越紧张越不像个人了。我看到老板慢慢地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又唰唰唰地在桌上写起了字,不理我。希望终于泡汤了,老板还是看不起我,连看都不多看我一眼!让我惊喜的是,他写了两行字又抬起头来,认真打量起我来。他的眼睛在我身上扫描,从头看到脚,好像刘伯伯在集市上看人家的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