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
母亲的话音刚落，门口立刻出现了两个女人。一出现，她们就像两只刚放出笼的鸭子一样咯咯地叫起来：“啊，好久不见，那么早就下来了！你看你的脸快成一块鸭皮了，回家干了些什么啊！这是你儿子啊！多帅的小伙子！那么小个头也要学着出来赚钱了啊？”
我瞥了她们一眼，懒得去理这些粗俗的女人。母亲很是热情地招待了她们，把从家乡背下来的水果啊，花生啊，什么的，可以吃的东西全都搬出来给我这两个女人，还献给她们殷切的笑，把我却冷落到一边。
“这是张阿姨，”母亲指着其中一个女人对我说。
接着又向着另一个：“这是舅妈……”
“舅妈？
我不知道除了家里那个舅妈外原来还有第二个舅妈？
“是的。”妈妈说，“是五舅妈，小时候你见过，兴许忘了。”
“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五舅妈说道，“转眼就长这么高了，岁月不饶人啊，也难怪，我们都老了。”
我在心里回说：“三十多岁的五舅妈，却说自己老了，那这个叫张阿姨的女人，那不是更老了？”
那个在小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的女人，叫张阿姨，身材像只酒缸一样，腰粗头小，脚也小，走起路来像只老母鸡。脸上长着许多斑点，头发像一束玉米须被风吹干了一样，枯黄得似乎一扯就能从她小小的头上扯下来。她的眼睛很小，眼神黯淡无光，笑的时候看起来都无精打采。我在那双眼睛里面，经常能看到一点点眼泪。
这三个女人，叽叽喳喳又嘻嘻哈哈地嘴巴不停了一下午，闹得这间小小的屋子不得安宁。她们时而大笑，时而大声地叹着气，最多时候是讲着一些人的坏话。说到最后，那个叫张阿姨的女人忽然哭起来。
屋子里顿时安静一片。我奇怪地翻开蚊帐。那女人一边抹着鼻子，一边擦着眼睛，一边说：“真是啊！那是什么道理啊？”
“你的性情也得改改了，”我母亲说，“别对什么事情都看不惯，你气过吵过后苦的还是你自己。别人对你不好就算了，为什么自己还要委屈自己呢？”
“说实在的，”那个叫舅妈的女人说，“你这人有时太什么了一点，何必呢？”
“对，”那女人停止哭泣，挺起胸膛，好像要去完成一项伟大的使命，“我就是这样的人，死又算什么？那我还怕什么呢？我就看不惯！可那又怎样，我又不犯法，我有权力说我想说的——难道抢不过说也不能说啦！你们说，我是不是一个人？是不是！如果我是一个人，那么我是不是应该有一个做人起码的尊严？可是，狗屁！我根本就不是一个人！我每天早上七点钟起床，晚上干到十二点，这样没日没夜像牛一样地干活，可吃不饱一顿饭，吃不饱一顿饭，连一顿饭都吃不饱，你们知道吗！”
“不是叫你晚上回来自己煮着吃吗？”五舅妈说。
“回来煮着吃！那有什么用呢？今晚吃饱了，那明天呢？我吃饱了，我的女儿呢？我的老父老母呢？再说啦，难道，我真的是为了一碗饭要在那个屁工厂里做牛做马吗？一个女人，你们看我干活卖力了没有？我几乎把自己的命都赔上啦！可是呢，到头来呢，我的命值不了一块钱！你们没看到吗，今天，我搞烂一颗针，班长把我骂成什么样子！我相信啊，他骂他家的狗也没骂得这么痛快！”
“得啦，”王舅妈说，“整晚整晚都听你在抱怨，这些你已经说了无数遍了，可是到现在，你喊破了喉咙，除了我们，别人听到了吗？就算被别人听到了，别人还以为你是疯子呢！不是吗，哪有一个正常人像你这样整晚整晚抱怨的，好像抱怨能当饭吃。再说了，张婆，其实老板待我们不错了，他给我们工作，发工资，还给我们饭吃，让我们有地方住，虽然吃得不怎么好，但是，难道你在家种田的话就会吃得更好了吗？我觉得了，老板是很有感情的，每次他走到我面前，我就觉得是老天爷到我面前来了。你看，他建了这么漂亮的一栋房子，让我们干活的时候吹不到风，淋不到雨；他给我们发工资，一个月好三百多块的工资，如果在家种田的话，半年还赚不到这么多钱呢！老板，他还跟我说话——要知道，那么一个有身份、聪明的老板，这么一个大人物，一个那么聪明的人，一个那么成功的人，来到我面前亲口跟我说话，不说别的，就凭这种胸怀，都把我感动极了。”
我觉得，这个五舅妈张阿姨通情达理多了。
“看把你乐的，”张阿姨说，“他来跟你说句话，就把你感动得眼泪就流出来了。如果娶你做老板，那不是要飞到天上去了。”
“那简直做梦！”
“简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那也不一定，”这时我沉默多时的妈突然开口说，“前年，那个时候你们好像还没进厂，有个厂妹，就嫁给老板的弟弟了。虽说是老板的弟弟，但也是家财万贯你们知道吗？那厂妹长得好像也不是那么如花似玉，只是会打扮而已，能说会道，很招男人喜欢。”
“阿嫂，那是厂妹好吗？我们可是老阿姨了啊！”五舅妈自嘲着。
“哪个女人还不是靠打扮？”
“我们这么个年纪，再如何打扮也打扮不出一朵花来。”
“打扮也得有个标致的五官才行，”张阿姨补充说，“我们这样干瘪的鼻子，绿豆大的眼睛，人家涂上脂粉是个美女，涂在我们身上就成了个馒头。”
“哈哈！”我妈一边笑一边洗菜，正在洗一棵白菜，“不是有句谚语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嘛，或许也是有很多人喜欢你们的。”
“这句话我认同，”张阿姨说，“那个王伯民你们知道吗？我们组的。”
“何止认识，还给我写过情书呢！”五舅妈说。
“什么？”张阿姨目瞪口呆，“他给你写过情书？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的上个月。”
“上个月他也给我写过情书啊！”
“有这种事？”这下轮到五舅妈目瞪口呆，“他妈的，这个色鬼，怎么可以这样朝三暮四？”
“我猜他给我们车间的女人都写过情书。”
“说实在的，人不怎么样，字还写得不错。”
“字写得好有个屁用，懒鬼一个！”五舅妈不无厌恶地说，“上班天天摸鱼，每个月工资最少。自己不在乎多少就算了，还要拖累别人。我在他下道工序，因为他慢，害我总是没事做，工资自然也少啦！”
“他是个单身汉。”
“像他这样到处拈花惹草的人，会是个单身汉吗？”
“我听他亲口说的。”
“骗你的！”五舅妈坚定地说，“他跟我说他只有二十五岁，你们信吗？”
“四十五岁还差不多。”
“我看有五十五岁了。”
“那肯定没有。”
“好啦，我们不要再说这个毫无意义的男人啦！”我妈洗完白菜洗萝卜，我喜欢的猪肉放袋子里，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们讲点别的优秀的男人好不好。”